背影
文/子檀
我揚著軍工三防手機“唧唧歪歪”講著電話,飄搖新剪的梨花頭,化淺淺的妝,套一身黑色莫代爾裙擺倏忽而過。政務大廳群眾座椅的角落,透過來一雙晦暗的老眼。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臥在椅子上,雙手吃力扶著半截竹竿,我們短短對視了一秒,我朝政府大門出去了。
聽說,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廣西西平鄉(xiāng)有七八十號人要來我們壩美鎮(zhèn)搞聯(lián)誼,黨政辦在工作群發(fā)通知:
通知
請在家的干部職工現(xiàn)在到4樓會議室?guī)兔μУ首,時間緊,請大家配合。
黨政辦( )
2016.6.17
我把手頭的稿件整理完畢,也便匆匆上舊樓會議室參加抬凳子工作。
走到一樓拐角處,只見文廣體中心陳德一手提一只座椅在狹窄的走廊里吃力下樓,我斜在欄桿旁讓了路,繼續(xù)爬樓。到二樓司法所辦公室門口,武裝部劉貴程正提了兩個原木座椅下來“來,張姐,你從這提去一樓,我們搞傳送!蔽抑惶釀右恢怀林氐囊巫樱阉е聵。
我來回總共提了兩次,尋思四樓會議室里可能在打掃衛(wèi)生,便兀自上樓,撇下搬凳子的一班清一色男同事。
灰蒙蒙的會議桌,抽屜里也蒙上古老的塵埃,原木椅子一并被搬空后新?lián)Q的皮木座椅倒也锃亮,不過,與原木暗棕色桌子相稱,多少顯得格格不入。
我和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胡姐、農(nóng)姐、蔣姐、小駱妹、慧慧一塊抹的抹,掃的掃,拖的拖,七手八腳把會場布置成方形狀。
轉眼午餐時間,各自去食堂就餐。我本和農(nóng)姐她們一桌,但后來勉強參合書記、鎮(zhèn)長那桌空留的位置。打小在家有陌生人光顧,我自是藏房間或樓上,高中時,時任董事長的幺叔帶我參加他們公司晚宴,我整餐飯都因緊張一直流清鼻涕,如今哪怕二十多歲了,依舊不喜歡熱絡。安安靜靜地草草吃了一碗,輕聲說了聲“慢吃”便出食堂。
我邊走邊看手機,時間跑到12:09分。
回宿舍的走廊正好在書記、鎮(zhèn)長所就餐那桌的窗外,不想讓單位里最惡混的自己又一次閃入領導眼簾,于是,我繞道回宿舍。在大院停車地方,那顆蔥綠的龍樹,在溫婉的陽光下,枝椏茁壯伸展。柿樹悄悄掛了累累青果子。碧蘿全身都是年輕的勁兒。一個佝僂的老人家,左手柱了根竹拐杖,右手撐著快傾倒的腰板,那頂陳舊灰暗的破氈帽斜斜的附在他的頭上,泥土氣息的衣衫,卷起的褲筒,露出兩只一長一短一胖一瘦的腿,每走一步,仿佛花去苦老的年輪最后僅僅殘存的氣力,下一步可能毫無余力邁開。我停下腳步,從他身后看他那么眼熟,是的,似曾相識。
食堂出來了小駱妹,她不會猜到我的心事吧?我的憐憫心,我的同情心,我的惻隱心,快快藏起來。我惶恐地轉身朝宿舍方向走了幾步,忽又覺得,他很熟悉,還是再回去看看。
我把一切背負放下。跟隨他走了一段十來米可對他來說卻十分遙遠的距離,在門衛(wèi)室前,終于他停下了沉重的腳步,我忽然好慌亂。這樣沒來由跟隨一個老者,不是FBI ,不是POLICE,我要干嘛呢?
他仰起頭,那雙發(fā)白的眼睛沖向我的全身!拔覄偛啪涂匆娔懔恕!彼f。我看了看前前后后,政府大院除了站在龍樹腳等候書記一行人下鄉(xiāng)的小駱妹外,沒有其他人,對面是人來人往的集市。我才心安的回他:“嗯!逼鋵崳瑒倓偽搽S他的時候我已經(jīng)猜到他是誰了,他的家底我一清二楚!盃敔敚銇碜鍪裁?”他顫抖的手從衣衫里掏出一個存折遞給我,我左手拿了軍工手機,右手接過存折,左右手不太靈活地打開存折本。剎那間一張身份證差點滑落下來。身份證上寫著“黃沛陽”,出生日期,1943年9月20號,壯族,家住某某小組417號。這張好些天以前我親手拿過的身份證,我們又見面了,老朋友呵。存折最后一次取款時間是2015年4月,每一筆流水都是幾百塊的小額存取款,余額只有2.59元。“我來民政局,辦這個!睜敔旈W著很期盼的眼神跟我說!八麄冊趺凑f呢?”我急切地問。“七月份。七月份說!蔽也惶宄磉_什么。又問了一次:“爺爺,民政的怎么跟你說呢?”“到七月份才來!蔽铱偹闩靼,原來他說七月份低保才上賬!拔覄偛乓部匆娔耍粫r間沒有想起您!蔽野炎约旱氖韬鼋o他作了解釋。
記得那天下村搞“掛包幫、走轉訪”“回頭看”工作,我和黃國賢校長在者卡1組和10組挨家挨戶摸底調查貧困戶。黃爺爺?shù)募以诖蹇,我們(nèi)デ瞄T時,他一個人安靜的在家里殘喘度日。有腿疾。唯一的兒子外出飄蕩多年,浪子不回頭,不聞不問家父冷暖飽餓。臨別給他拍照時,也許是黨和國家扶貧的頑強精神勉強支撐他顫顫微微立在門框中間,雙手抓著門柄,方才定格一秒相機快門時間。
“您吃飯了嗎?”我擔心他沒有能力做飯吃,而是撒謊給我。這樣年老的人,和城里那些天天忙著養(yǎng)生長壽的老爺們相比,他真可憐。
“吃了。”
“真吃了嗎?我?guī)闳ナ程贸渣c吧!痹拕偮,我自己就覺得不妥當。如果真把他帶去食堂,不知單位里多少人將會吐槽我這枚瘋子又干傻事。
“嗯,吃了!边好他很堅定地回答了我的猜疑。
“那,爺爺,你怎么來街上的?”我看他在水泥地板上走路都那么吃緊,如何走十多里山路呢,就這樣問他。
“我坐車啊,車很多的!
“爺爺,你兒子打電話回來過嗎?”
“沒有啊——哎,不希望了!
“爺爺,您看快要下雨了。您沒傘,趕緊回家吧。”
“您有錢用嗎?”
蔣副忽然從食堂方向走了出來,她穿了套青藍裙子。我擔心自己藏在人后的溫情被暴露,就抓頭撓耳,不知所措起來。
“組織。”我忘記蔣姐現(xiàn)在是蔣副書記,稱呼叫錯了。
“啊,都看不出來你了,剪頭發(fā)啦!
“嘻嘻——”我沖她笑了笑,爺爺轉身走了,朝電力收費站方向去了,一道佝僂背影……
(2016年6月17日,13:25,于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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