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經(jīng)典美文

　　一到夏天就身體不適，思緒也僵滯，勉強盼回秋。這不，恍恍然，春早已成舊事，連夏也在紫薇花底，蟬鳴聲中，懶懶地開始告別，人就一下子坐到秋窗下。再望窗外，草木蔥蘢中，秋開始在一些葉片上或幾朵木槿花里盤算著蓮子肥甜、桂花金香、菊風(fēng)繞籬的日子了。

　　幾天前，忽生讀書的意愿，書架上翻來倒去，覺得都不合時令，不是字句太肥膩，便是議理太枯燥，而有些好書還未開封，好得不忍讀。原來以為好文章該有載道的擔(dān)當(dāng)，后來認(rèn)為好文章不能乏味，再后來便覺得好文章該是花姿招展，濃情蜜意，到如今還是覺得好文章不能避世，好文章是紅塵里的一支紅蓮，要帶著塵泥出水，來照得人情俱美，之后讓塵泥歸做塵泥，紅蓮仍是紅蓮，互不浸漫，各得其所。

　　半月前，讀到一篇文章論述散文的智與趣的問題，大抵批評目前的散文寫作無智無趣，抒情沒有節(jié)制，智理的稟賦不足，既無致遠(yuǎn)的眺望，亦無趣味的品咂，實在是文章的大弊。反觀自己的涂鴉，不過是花月之下微蟲細(xì)蠅的嚶嚀之語，果真不能明心寄情，觀參世道。心中生愧意，與其在此浪費時日，莫不如混在日常瑣碎里生息，遂不敢再提筆催文，只玩幾首小詩湊趣。

　　但是哪個喜歡文字的人肯甘心與瑣碎為伍，未熬過半月，還是借秋意微生的借口，開始如敲打懶散的心思一樣，敲打這些文字了。至于文字的去向，誰愿意問天道、載沉浮就去吧，我還是關(guān)門閉戶，坐在一桌一幾的狹小里，寫秋里清清白白碧水長天的小韻味吧。

　　北京秋天的好，是難以用幾個詞說透的。立秋一過，即使白天依然炎熱，有些人家搶秋膘的醬肉卷餅還沒吃完，便開始在早晚的涼意里享受秋天的清爽了。街上開始有挑擔(dān)賣蓮蓬的，清如水的幾粒蓮子被孩子買回隨便扔到滾了一夏的麻席上，心里涼得一驚，秋真的來了。抹布擦干凈麻席，卷起放到柜頂，明年還得繼續(xù)用。早上穿背心裙走出門去，不知哪邊吹來幾縷涼風(fēng)，繞過裸露的皮膚，也會打個輕輕的冷戰(zhàn)。忽然想起翠湖上的荷花和蘆葦，湖面上雪白的拱橋，此時也該漸進(jìn)秋色了吧。

　　草木依舊蓊郁，走進(jìn)去會瞬息想起草木蒸騰這個詞，草香冉冉蒸騰時，山河大地全浸入草香里，人似有回歸之感，滿心都是村野的麥浪，或者是遠(yuǎn)古的雨林，想得痛快淋漓，神清氣爽。

　　一場雨依舊是急，但已失電閃雷鳴的張狂，風(fēng)過秋窗，以為誰在執(zhí)一柄蒲扇，為人驅(qū)暑，雨點也大，但不似夏天戳地生煙，倒可以斜拋漫灑，輕言絮語了。而雨后的月很亮，不再昏黃一團(tuán)，朗然如鏡，開始準(zhǔn)備打磨出中秋的月色了。月邊的彩云依依虛虛，七夕一過，散了濃濃艷艷的意思，也可以薄些，清些，從容些了。秋蟲最乖，夏天嘴巴含水叫得含糊混沌，像小孩子念不懂的千字文，到了初秋竟然口齒清晰，可以吟詩作賦，蟲聲清透，珠珠粒粒地穿起，可讀成最好的秋聲賦。

　　幾天前還心生與夏告別與人離別的惆悵，嘴角也起了水泡，夏生暗火，心里的滋味最難陳訴，好在形而上的溝溝壑壑終是比年輕時好平復(fù)了些，涼初透，人初透，情意高得不堪塵言可解，所以向來不在塵中談。只記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詩詞字畫里飽滿的蘊意似乎都是熟稔不過，該品嘗的古人今人已經(jīng)替我們嘗遍了，該經(jīng)歷的，但古人今人未曾經(jīng)歷的，我們正替他們經(jīng)歷著。秋色起，眼界和光陰似乎也掙脫夏的粘滯，開始不著邊際地曠遠(yuǎn)起來，縱看上下千年，驚嘆今人似古人；橫比紛繁思緒，幾番魂夢與君同，我夢與人夢并無二至。我們都陷在夢織就的網(wǎng)里不能自拔，這不是壞事，不無明，但執(zhí)著，執(zhí)著有時也是種美。眼下真想過劍閣入蜀道，在錦里水旁的小巷子品茶過年，小富即安，命已是認(rèn)了的，再無差池與不甘。我載的也只是我一個人的道吧，清淺得茶水中都能瞥見。

　　秋可不愿意載人道，這個季節(jié)清高得很，根本無需看誰的眼色。開窗看遠(yuǎn)山清清，坐在屋里看腳下的柳樹梢清清，就是手拈日歷紙撕下讓人心疼的日子也清清；有朋欲自遠(yuǎn)方來，可高門對飲，不復(fù)恩怨地清清；有友發(fā)來未曾見過的菖蒲圖片，講江南人家用菖蒲做蚊香的事亦清清。讀廢名的散文時，清清二字又著了別的味道，他淡色涂水墨的黃梅鄉(xiāng)景，暈染依依人影，從來不說半個愛字，也不企望讀的人讀懂，他不落墨成線重工描篆，亦不求事與情的邊界輪廓，文字里卻能滲出雋永清曠的意味，一眼千年。這樣的文字在同期的苦雨齋文集里，在梁實秋的輕松談笑里，在汪曾祺的草木情結(jié)里，在馮友蘭的文論里也存在的，雖面貌不同，但絕對不乏好文字的智趣。作者們并不曾賦予文字以思考，也不曾賦予筆墨以意義。清清，它的韻致在于這樣本無意義可循的灑脫初衷。秋天本也無意義，但我們愛它的千般好。

　　"總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為語言

　　他已及時將我的語言

　　還原為他的思念"

　　臺灣詩人周夢蝶的這個句子，也令我一眼千年，的確，人所不能借語言表達(dá)的千般好，在秋天里，似乎皆能被秋天詮釋干凈，無論心事如詩，還是秋山如畫，無論是夢中翩躚的蝴蝶，還是半山腰上裊裊如篆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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