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俱抒情散文
清晨,我和妻子坐在廳房里陪母親聊天,十歲的兒子從外面跑進家門,將一張原本白皙的臉蛋,變得灰淺黑深;身上淺紅色的運動服、從袖口到腰間,形成了明顯的灰?guī)В蛔阆ブg灰描塵染。妻子立刻站了起來,將高跟皮鞋在地上狠狠一踩,頭上的長發(fā)隨頭猛甩,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伴著睜大的眼睛和緊咬的牙齒把手指向兒子。妻子的舉動,嚇得桌旁的母親臉上立時失去了笑意,母親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溜下木椅,準備護助兒子。一不小心,將寬松的上衣掛在了桌子角上。
誰知、兒子對妻子這種動作表現(xiàn)得異常鎮(zhèn)靜。他一邊嘻眉笑眼,一邊從身后伸出黑白相間的小手,舉起一只銅鈴,在妻子面前只一晃,便嬉笑著藏向身后。也不知是兒子的笑態(tài),還是那叮當作響的鈴聲,使妻子的動作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她彎腰伸手去兒子身后意欲奪鈴。兒子驚恐之中,采取了一個簡單的低頭轉身,便迅速從妻子臂手間掙脫逃離,妻子欲追,被我攔住。這一幕,短得僅在母親邁步之間。桌旁的母親看得仔細,直把自己笑得淚流滿面。
“想看銅鈴嗎?”我笑著問妻子。見妻子點頭,我接著說道:“老宅里有呢!”
妻子聽了,睜大了驚喜而又疑惑的雙眼。那是因為,二十年前,一家人已從老宅里搬進了這座新宅院。自妻子與我結婚后,每次回家探親,都是在這座新宅里度過假期,便匆匆走向工作崗位。妻子還不曾進過老宅。就連在家居住的父母,無事也很少進到老宅。究其原因就,是老宅距新宅有半村之隔。
母親邊擦眼淚,邊又笑著坐回原處。聽得我們的話意,便伸手拉移桌面上的雜物,尋找一番后說道:“你爸可能在老宅哩,鑰匙是不見了。”正說話間,父親領著躲在臟兮兮的兒子身后走進了家門,順手將一串鑰匙放到桌上靠墻處。母親伸手抓過鑰匙,轉身遞到我的手里。我拉著妻子,便向老宅走了去。
老宅蓋著高高的門樓,大門面東而開,廈房建在門樓兩側,中間的門樓與兩邊的廈房屋墻連建在一起。外墻上的泥皮,被兩水浸襲得破爛不堪。大門上的油漆,被歲月的風雨沖刷得只露出木板本有的陳舊之色,門上的鐵環(huán)和門扇兩邊的釘蓋依舊排列有序。門前那兩個磨去了棱角的石墩上,沿積著歲月的泥土。有所不同的是,那童年時白天從不上鎖的大門,如今多了一把很不協(xié)調(diào)的鐵鎖,妻子和我同時推動門扇,門、發(fā)出沉重的聲音。
“呀!”妻子失聲驚叫:“這么厚的門哪?!”
環(huán)顧院內(nèi),雜草侵庭,屋檐下,蜘蛛憑空在四處設下法網(wǎng),嚇得妻子不敢邁腳。我從院側撿來一支玉米桿,上下舞動著,將四下的網(wǎng)絡打落。妻子這才小心翼翼地來到院庭之中。
院庭里,三面建有住房。南邊是兩間東西走向的廈房,也是父母住過的地方。屋檐下的門板依然黑色,墻上掛著妹妹兒時穿過的一雙“老虎鞋”。妻子見了,馬上近前,翻來復去地觀看那雙奶奶用針線繡成的花鞋。鞋上的老虎依然清晰可辨。雖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但仍然看得出奶奶精巧的制做工藝。妻子欣賞許久,抬頭時,發(fā)現(xiàn)了上房屋檐下懸掛的柿餅;這才放棄“老虎鞋”,大步流星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建在地基較高的廈房屋后,門窗與門樓平行著向東而開。小時候,上房的門總是掛著那把銅鎖。我只能站在門口,讓視線越過門樓,觀望房屋以外的麥場,院里院外,可盡收眼底。我尾隨妻子向上房走去,經(jīng)過夾建在廈房與上房之間的廚房時,發(fā)現(xiàn)屋檐下奶奶做的酒麯,因缺少糧食釀酒,酒麯一直沒有派上用場,仍然用蒿草包扎,連同遺憾掛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時候,廚房西角靠近上房的山墻已經(jīng)倒塌,裸露著一根土色的木柱,仍承頂著房梁,雖使房頂平安無事,但已宣告基礎產(chǎn)業(yè)破敗。里面的木椽和墻壁,被炊煙薰烤得漆黑的跡象,與外墻形成了顯明的色比。一陣微風吹來,從廚房里卷出的煙草味,仿佛又聞到了奶奶和母親當年在廚房里將薯蔓和野菜燒成飯的味道。透過倒塌的墻隙望去,當年奶奶用紅薯葉積酸菜用過的大缸,已被倒墻砸去了一少半,缸蓋已不知去向。鍋臺被墻土埋的跡象無存。
“快過來!”妻子一邊招手一邊喊:“幫我摘柿餅吃呀!”
原來,妻子已經(jīng)沿石階走到了上房屋檐下,站在明媚的陽光中,抬著腳后跟,伸著一只胳膊,仰望著母親懸掛在屋檐下的柿餅,用手指把柿餅串碰得東擺西蕩,怎么也抓不著柿餅。于是,我沿階而上,抬手摘下兩只尚未成餅的柿餅,遞到了妻子手心?磥,任何動物也逃脫不掉食物的誘惑;妻子馬上貪婪地吮吸柿餅里的果汁。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上房褪色的門板上,隱隱地對印著兩個“忠”字,裂卷的油漆和布滿裂紋的門板,恰似爺爺那張蒼老的臉上布滿著皺紋一般記錄著滄桑的歲月。我爬在門板上,借兩扇門板之間的縫隙,順著陽光的射線向上房里觀望,只見,黑色的木桌上擺放著爺爺和奶奶的遺像,旁邊亂放著香爐和蠟臺。
“看什么呢?”妻子吃了柿餅,拉抱著我的一只胳膊喊道:“找銅鈴呀!”
在妻子的強行催促下,我來不及對著上房喊一聲爺爺奶奶,就恍恍惚惚走下了石階。
庭院北側,與南房對應著建起的北房,建筑最長,它避開高雄的上房,沿上房北側一直建到后院,北房里有通往后院的`大門。
站在北房門口,黑色的門扇上印有紅色的毛主席頭像。屋檐下的土墻上寫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字樣;不知是體現(xiàn)了領袖對人民的忠告;還是體現(xiàn)了老一輩勞苦大眾的斗爭精神。推開房門,屋子里光線暗淡,靠窗處,那臺古老而又熟悉的織布機照舊陳設在那里,這臺編織我童年新衣服的機器,在奶奶的生活里顯得十分重要,自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奶奶就坐在織布機上,從冬到夏,編織著被子、床單、衣服,編織著希望和夢想,編織著家里每個人的生活和喜悅,同時,也編織著奶奶的人生。如今,機器上的灰塵,幾乎填平了幾代人在木機搬板上磨下的深深的掌槽。奶奶那雙小腳踩動機板時磨留下的凹痕上,爬著一只壁虎。
記得,妹妹十多歲的時候,曾大膽地爬上過這臺機器,學著奶奶的樣子織布,一下手,就把梭子給貫了跤,正巧奶奶進門,嚇得妹妹“哇”地一聲就哭,奶奶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教妹妹如何踩跤和接梭,還說:“你媽媽也是從這臺機器開始,才變成生產(chǎn)隊里織布能手的!
透過織布機旁的小門,奶奶房間里的土炕上,只剩下那臺紡車放在炕頭,紡車上的油繩已年久斷裂,車輪不規(guī)則地停放在那里,被奶奶用手磨得光滑的把柄,依舊閃著木質的淡光。那盞油燈,默默地站在墻腰的燈臺上,已是油空腸干,滿身塵埃,仍然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奶奶存放棉線用過的小籮筐,反爬在炕中央,身上的灰塵幾乎埋平羅溝。我的心,也像小籮筐一般傾倒,心情比小籮筐上的灰粉更加沉重。淚水從眼睛中淹溢出來,糊進眼里,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在那沒有玩具的童年里,是小籮筐伴我坐在奶奶身邊。奶奶穿著黑色的布衣,盤著小腳坐在紡車前,墻上點亮的油燈發(fā)著暗淡的弱光,照在奶奶花白的發(fā)間。燈下,奶奶瘦得可見骨骼的臉,隨著紡車起伏,夜紡的車輪,發(fā)著勻稱的輕聲,我抱著小籮筐坐在奶奶懷里,聽著《狼來了》的童話。直到雞叫時分,從夢中驚醒的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睡在被窩里,奶奶正在吹滅油燈,悄悄地俯下干瘦的身軀躺在我身旁。每年,家里收回一些新棉花,奶奶將紡出的第一根線,用她那干枯的手指,綁在我和妹妹的手腕和腳腕上。
“哎喲——”妻子一聲驚叫,牽回了我的思緒。“蝎子——蝎子——”妻子一邊后退,一邊指著地面大聲喊道。
兩只大蝎子似乎成了這里的主人,主動爬上前來,妻子急忙將我拉到屋里寬暢處。
穿過空蕩的后房,拉開后門,后院里的院墻已殘缺不全,沒有精神支柱的院墻,在時代的風雨中倒落的石塊,丑態(tài)百出地臥在院墻腳下,暴露著禿裸的頭頂,向螞蟻宣播自己的偉大。院墻內(nèi),茂密的樹木遮蓋得院內(nèi)陰陰森森。北角墻下,那棵粗壯的香椿樹,被一條從墻縫里長出的葛藤纏繞著,藤條已蔓延上樹頭,香椿樹掙扎著將枝葉向上伸展,躲避藤條;葛藤死死纏繞上樹頭,發(fā)展藤勢。正義與邪惡在陽光下無聲地斗爭著,抗爭著。
后院里,對應地在兩邊建起兩間矮小的廈房。北邊一間是磨房;南邊一間是馬房。馬房上的瓦間,綠草登頂唱風,全然不知墻體幾乎馬上就要塌陷,那些愚頑不化的石頭們,橫七豎八地散抱著腐朽的墻柱。奇跡般地支撐著房屋,任憑綠草揮舞,嚇得誰也不敢近前。不過,磨房墻體,全然采用頑石砌成,雖有幾絲裂縫,但立場堅定,老志不移,表現(xiàn)出愚頑可靠的強硬架勢,體現(xiàn)出正直不偏的個性,沉穩(wěn)地慎防裂變。
磨房的門環(huán)上,還掛著那把套筒式銅鎖,我將馬牙鑰匙插進鎖孔,抽出鎖芯,將門打開。房中那臺用石頭和泥巴筑起的石磨上的磨扇,不知什么時候已光榮地走下了崗位。情緒低落地臥在房中。當年,爺爺和父親忍著饑餓,將玉米芯砸爛,放進石磨里,推出木粉使得一家人賴以養(yǎng)命的家具,就這樣遺棄在磨坊中。
“銅鈴在哪兒。俊逼拮幼穯枴
我繞過石磨,妻子也跟來,轉身時,妻子碰到了門后的籮柜,米黃色的西服上,沾了一片灰土。
“這是什么?”
“這是籮柜”。我告訴妻子。“我小時候,家里就是用這臺石磨把麥子、玉米、黑豆磨碎,再倒進籮柜里,讓麥麩和面粉進行分離,再將分離出來的麥麩放進石磨,三番五次地進行磨碎,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傢具。這臺石磨在我的記憶里,爺爺、父親、母親、姑姑、姑夫,我和妹妹都推過,奶奶是小腳,守著籮柜籮面。記得曾經(jīng)借過生產(chǎn)隊里的牛,給牛的眼睛上蒙一團厚厚的眼罩,恰似現(xiàn)代女人的胸罩,不過,厚得讓牛看不到一絲光亮,然后,將牛栓在磨扇上,尾繩掛在磨杠上,牛為了尋找光明,就會不停地向前奔走,卻一直圍著磨道轉圈。農(nóng)忙季節(jié),牛在地里拉犁,或雨天,一家人來到磨房,將少得可憐的口糧放進石磨,硬是連麥麩也推成面粉,囤積起來,等天氣晴朗,爺爺、父親、母親都下地干活,奶奶在家里紡織做飯,帶著我和妹妹,從這屋忙到那屋。從黎明忙到深夜……”妻子聽了,不時地點頭。
“這么長的籮柜,怎么籮面呀?”妻子不解地問。
我伸手打開柜蓋,借門外的光線,看到柜子里的籮架仍然潔凈光滑,于是,試著絞動籮柄,里面的籮架便前后移動,只是聲音已變得沙啞。妻子爬在柜前,看了又看。
“那里邊是什么傢具呢?”妻子指著房子里面的土車問道。
“那是土車,用來搬運貸物的工具”。我邊答邊走到車前。你來看,這車輪是用木頭做的,早已退休多年了。”
“這是干什么的呢?”妻子指向馬鞍。
“這是馬鞍,在土車無法行走的小路上,用馬鞍將貸物馱在馬背上用的!蔽乙娖拮勇牭谜J真,又說:“不過,自我記事起,從沒見到過馬,見到的,只是馬脖鈴,就是兒子手里拿的銅鈴!
說話間,我走到墻角,從磨房墻上拿下一串馬脖鈴。在灰粉散落的同時,馬脖鈴也“叮叮當當”地發(fā)出悅耳的響聲。妻子高興得急忙近前,只聽得一陣亂響,馬脖鈴散落在地,撲打得屋子里塵土飛揚。
原來,馬脖鈴是用紅色的布條編織而成的馬圍脖,在編織中,將銅鈴加系在里面。由此可見祖輩們對馬的感情。
妻子蹲在地上,抓過一只銅鈴,用手拂去鈴上的灰塵,銅鈴變得黃亮起來。我講道:“兒子手里的鈴,肯定也是這一串里面的!
“你怎么知道?”妻子好奇地問。
“這里只有八只銅鈴,每串馬脖鈴是串九只的!蔽一卮鹫f:“我小時候也玩過馬脖鈴,每次都是拿一串在后院里玩,從沒敢拿到前院里去!
妻子轉身走出磨房,站在光線較好的院子里,仔細觀賞銅鈴。銅黃色的鈴,是用薄薄的銅皮打造而成的,鈴體是蛋園型呡口鈴,上有群花修飾,花間夾寫著“五谷豐登”篆寫字樣,中間開闊處,打制著“孔子教學圖!笨鬃颖澈,大樹展枝,喜鵲靜望,山青巒茂,孔子面前,場地開闊,學子們坐在亂石木凳之上,盤發(fā)在頂,衣著古樸,相貌天真,坐姿各異,沒有一點專業(yè)規(guī)范的跡象?鬃訄(zhí)書在胸,一手捻須,面帶喜悅,目露仁和,頭扎發(fā)結,容貌活靈活現(xiàn),氣度躍然圖上。
我站在院中,環(huán)視著上房背墻上懸掛的犁、鋤、攫、耙等農(nóng)具,這屋里屋外的件件傢具,在我的心中是那樣的熟悉和清新,幾乎都能感覺到它們的重量,它們,都有講述不完的故事。也正是這些傢具的存在,記錄著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史和發(fā)展史,也記述著中國勞苦大眾的苦難史和奮斗史。
突然,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院子的草叢里,有一道金光閃過。我走到發(fā)光體前,發(fā)現(xiàn)了兒子從城里帶回來的玩具機器人。這個用塑料殼制成的人,頭上鍍著金色的頭盔,身上穿著彩服,這是老宅里唯一具有現(xiàn)代代表意義的產(chǎn)物。自然受到了院中小草們地熱烈擁待。
“叮當當……叮當當……”兒子高興地舉著銅鈴奔進后院,看見妻子手里的銅鈴伸手便搶。這時,父親也隨著走進后院。年邁的父親站在院中,四下環(huán)望一陣,長長嘆一口氣說道:“唉——老宅撐不了多久啦,看看,兩邊鄰居都蓋起了洋房,硬把地基高抬了許多,每逢天雨,雨水難退,時間長了,就要毀壞的!
帶著父親的問題,我和妻子伴著父親離開了老宅。走到村鄰門前,看到新蓋起的平房前彩瓷帖面。鄰居大門前停放著一輛農(nóng)用汽車。父親嘴角咬著煙袋,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斗里的煙,一只手拉著孩子的手,任憑孩子如任何晃動手中的銅鈴,父親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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