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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碌碡記有嗎散文

      時間:2019-09-27 17:30:27 我要投稿

      碌碡記有嗎散文

        一

      碌碡記有嗎散文

        “碌碡不是一塊有毒的石頭。它是我們隊的一個社員,騾馬驢牛也都是社員,不記工分的社員。”耕爺講這話的時候,身子骨還硬朗得厲害,黝黑的肩膊給大太陽照著,就像一塊堅硬的碌碡石。

        我喜歡在打谷場的外圈追逐一架奔跑的碌碡。當(dāng)然,看起來笨頭笨腦的碌碡自己是不會跑步的,帶領(lǐng)它奔跑的是一頭大黑驢或一頭老黃牛,使喚老黃牛的是滿倉,使喚大黑驢的是滿囤。

        過了中元節(jié),郭莊的云彩一天比一天好看。好看的云彩,映著大地上漸漸紅透的高粱,金色的谷穗,黑色的豆莢,皴黃的芝麻,嬉笑的玉米棒子。開場的日子就快到了。

        場院里的事,耕爺說了算。耕爺是一條街上百里挑一的好把式,連隊長都聽他的。按耕爺?shù)姆愿,早在前一個集日,庫管員就添齊了場里用的掃把、杈子、簸箕、口袋、大繩。滿倉、滿囤套上牲口,從大清早起就一圈一圈軋場。軋場,又叫杠場,是開場的序曲。先掃場,夏天里刮風(fēng)下雨場院淤積的枯樹葉、柴禾尖、小坷垃、小磚頭兒,一點都不能留下。掃完場,還要墊場。再平整的場,也禁不起一場一場暴雨的擊打,收過麥子之后,打谷場閑下來,雨水成了?,放學(xué)的孩子在雨水中追打,牛、驢、馬、騾經(jīng)過場院到坡下的南大坑飲水,社員穿過這里去村南的老灘地耪熱苗,場里印下一季子的腳印,長的、短的、圓的、扁的,太陽出來,下火似的往死里曬,腳印干了,變成深深淺淺的泥酒盅兒。場墊好了,再潲水。旁邊南大坑的水,扁擔(dān)吱嚀吱嚀晃著,兩分鐘就一挑子。水潲得勻勻的,不漫不淤,緩一黑夜,轉(zhuǎn)天早晨細(xì)細(xì)地撒上麥糠,然后牲口拉著碌碡一圈圈碾軋。

        軋好的場,又瓷實又干爽,平滑白凈,像一面鏡子,平置于村莊的深處。新軋過的打谷場,能照見云彩的影子,也能照見郭莊最俊秀的姑娘。耕爺說,碌碡軋場,自己給自己打場子。整個秋天,碌碡是場院里最大的角兒。沒個好場子,角兒們怎能唱成一臺好戲。

        碌碡的戲份,其實很單調(diào)。大地里拉回連枝帶蔓子的綠豆、赤小豆、豇豆,高粱、谷子、黍子的穗頭,在場院里勻勻地攤開、曬透,就該著碌碡登場了。打谷場分了東西兩片,一架碌碡碾東頭的豆秸,一架碌碡軋西邊的谷穗兒。黑驢、黃牛帶著碌碡一圈一圈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吱嚀吱嚀”念著誰也聽不懂的道白!皣N——吁——”“嘚——吁——”人在吆喝牲口,滿倉的嗓子厚,滿囤的嗓子高。

        “吱嚀吱嚀”,“嘚——吁——”;“吱嚀吱嚀”,“嘚——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唱和、呼應(yīng),場里的人卻沒誰聽夠聽煩。石頭、牲口和人,還有腳底下的莊稼,就是靠著這么幾個字,這么輪回的聲音,達(dá)成一種默契。一圈,兩圈,三圈,一年,兩年,三年。“莊稼沒場,孩子沒娘!痹凇澳铩钡膽驯Ю,莊稼完成一個生命輪回的最后轉(zhuǎn)身,珍珠翡翠白玉金豆一般回報給忙碌了一年的農(nóng)人。

        耕爺圪蹴在場邊的一棵大楊樹底下,閉著眼睛像是打盹。忽然,他站起身子,把肩上搭著的白粗布汗衫往上一抖,西邊的碌碡、牲口、人馬上停了下來。耕爺?shù)暮股,就是打谷場上的令旗。耕爺不用上眼盯著,光是聽碌碡?“吱嚀”,聽牲口、人在谷物上踏過的聲音,他就知道是該翻場還是該挑場了。

        翻場、挑場是女人們的活計。打黃豆、綠豆或紅小豆的時候,翻場、挑場是很好看的。碌碡碾軋后的豆秸,細(xì)碎服帖,未及挑場的木杈伸到近前,已見滾圓的豆子們躲在碎豆秸之間眨巴眼睛。豆秸給木杈一杈一杈輕輕抖動著挑到一邊,豆子們蹦跳著落到地上趁勢親熱地?fù)碓谝欢褍。剛打下的豆子油亮而鮮艷,忍不住撮一把,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看。多漂亮的糧食!居然是一架粗笨的碌碡給碾軋出來的。

        一架碌碡,少說也得三五百斤的重量。但它卻如此精妙地在麥芒谷殼豆莢里釋放出一顆顆的糧食,成袋成筐成堆成囤的糧食。碌碡軋出的糧食,無論飽滿還是干癟,都保留了溫潤、純粹的光澤,你可以從這樣的一粒糧食,看到四季里的風(fēng)霜雪雨,陰晴圓缺。

        不上碌碡,莊稼就只是莊稼。經(jīng)了碌碡,莊稼才能變成糧食。

        二

        碌碡是誰發(fā)明的,碌碡為什么叫碌碡,碌碡的字里為什么有個“毒”?上二年級那年初夏,我問打麥場邊上坐著的耕爺。

        耕爺須發(fā)皆白,光膀,肩膀頭上搭一件白布汗衫。白布汗衫是他的常規(guī)裝備,只是粗布換成了細(xì)布。他太老了,不再經(jīng)管場院里的事。村里一茬一茬的老頭兒,都讓一年一年的麥黃風(fēng)給刮跑了,獨(dú)獨(dú)留了耕爺。沒有幾個人能論明白耕爺?shù)臍q數(shù),耕爺自己永遠(yuǎn)說八十八了。從八十八歲開始,耕爺?shù)哪挲g不長了。耕爺綽號“萬事通”,郭莊人說,“萬事通,找老耕!崩细锤麪。耕爺說,咱生產(chǎn)隊的兩架碌碡都是雙樓大戶多少輩子人傳下來的。就像街頭大婆棗樹邊上的碾子,都是一輩傳一輩。石頭打的東西,百年、千年,骨碌骨碌跑著,那么結(jié)實,輕易不會壞掉。

        石頭打的東西就壞不掉。這回,耕爺可說錯了。靜靜家壘豬圈,用了一塊很大的青石板,石板上還刻著字,只是字的筆畫模模糊糊的,又是繁體,沒人知道寫的是啥。石板是靜靜家祖墳上的,叫石碑。那么結(jié)實的石碑,早就斷成了兩截。小廣家在胡同口拐角的地方,戳了一個石磙子,保護(hù)他家院墻。他家早先也有一盤碾子,有一天碾軸斷了,小廣他爹不想花錢修,碾子就廢了。碾子廢了,上頭的石磙子充當(dāng)了護(hù)墻石。

        郭莊在冀中大平原。大平原上密布著枝枝杈杈的大河、小河、溝渠、坑塘,在地圖上,河網(wǎng)就像天人布置的棋局,村莊是棋子,星羅棋布。平原的村莊有的是平坦的土地,沙土地,粘土地,膠泥地,土地上年復(fù)一年種滿莊稼、樹木、花草、菜蔬,卻不出產(chǎn)石頭。素日里,人們侍弄莊稼,打坯燒磚蓋房子,生爐打鐵做農(nóng)具,也用不著石頭。生產(chǎn)隊的大農(nóng)具有耬、犁、耙、木锨、木杈,有大板車,戶里的小農(nóng)具有鐵锨、鎬頭、鐮刀、割草刀、大鋤、耘鋤。莊稼人慣能就地取材,多數(shù)農(nóng)具,制作、串換不必出村。村里沒有,就去趕集,三村五里,逢一排十,逢三逢六,都有集,集上,賣農(nóng)具的單有一市,多漂亮的工匠活都擺在那里。但郭莊人離不開的石碾、石磨、碌碡、大夯,村里人自己做不出來,集市上也沒得賣。

        石頭的農(nóng)具和工具,是村莊里來歷不明、身份可疑的一群。它們神秘而親切地填滿我的童年。

        二妞家胡同口的院墻邊,也有一塊石磙子。二妞她娘管那塊石磙子叫碌碡坨兒,一條街上都這么叫。有多年不來往的老親,打聽二妞家。耕爺朝東一指,“沖前走,有碌碡坨兒的那個胡同,從南往北數(shù),西邊第二戶!薄澳闳ザ导医枘サ妒瘉碛糜,咱們割草刀子太鈍了!崩牙阎刮医钖|西,隔著柵欄吩咐,“是有碌碡坨兒那個胡同的二傻家,不是大槐樹下的二傻。”

        碌碡坨,是碌碡的主件。一架完整的碌碡,要有一個木框,木框有橫梁、邊梁、木銷子各一對,跟碌碡坨兩邊鑿好的石眼兒嚴(yán)絲合縫卡在一起。二妞胡同的碌碡坨兒,是五隊的,日久年深,石眼兒磨得太寬了,一轉(zhuǎn)就滑扣,難使喚。耕爺說的也對,那么結(jié)實的石頭,是千年萬年不壞的,石頭能熬壞幾輩子、幾十輩子的人呢?墒^農(nóng)具,經(jīng)過人加工、打制,就不再是原本的石頭。是農(nóng)具,就總有個壞的時候。

        但碌碡畢竟不是一件普通的農(nóng)具。去掉了木框的束縛,它即刻給派了一個新的用場,護(hù)墻石,甚至,有了一個胡同因它命名。為了省事,后來,我們管二妞家那個胡同,直接叫碌碡坨兒胡同。

        三

        我弟弟他們那一撥男孩長到滿世界開坷垃仗,自制彈弓子射知了打鳥之前,胡同口的碌碡坨兒、石磙子一直是他們的領(lǐng)地。弟弟騎在碌碡石上,“嘚——嘚——嘚——”地叫喊著,像電影里的英雄,胸脯挺得老高。碌碡石光滑、冰涼、硬朗,是弟弟不戴鞍韉、不戴轡頭的戰(zhàn)馬。可惜,從打谷場退居二線的戰(zhàn)馬,總是沉默寡言,不能像一匹真正的戰(zhàn)馬那樣,嘶鳴復(fù)長嘯。

        在郭莊,碌碡不僅是一件重要的農(nóng)具,一個胡同的名字,一群男孩的玩伴,它還是人的名字。用一個物件、一個季節(jié)、一個愿望為一個新生的孩子命名,是這個村莊的習(xí)慣。光是我們街上,叫碌碡的就有兩個。碌碡是小名,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大號,但那個大號是放在戶口本、學(xué)生檔案里的,一輩子不準(zhǔn)有人給叫過一兩回,小名才是經(jīng)常使用的。兩個碌碡都姓郭,年齡相差了五六十歲。為了區(qū)分,前邊分別加一個“老”字和一個“小”字。老碌碡三輩單傳,到他這兒,前邊生了五個閨女倆小子,倆小子都沒活夠一歲。為了讓老碌碡活得結(jié)實,他爺清早遛彎打谷場邊第一眼見到安臥的碌碡,就給孫子撿了這最硬氣的名字。小碌碡是二妞的弟弟,本來不叫碌碡,三歲時發(fā)高燒,三四天昏迷不醒,吃藥打針也不好,請半仙一看,說是丟了魂。按半仙的指引,子夜找魂,在碌碡上找到了,更名為碌碡。

        老碌碡家是村里一個富戶。土改后家中剩下三間臥斗青磚房,院子里種著爬山虎,春天,四面墻上藤蔓綠森森的,院門總是關(guān)著,不高的門樓,老磚,老門,青苔老厚。每次打他家門口路過,我心里是老噗通噗通地跳,想著《西游記》上的盤絲洞。老碌碡早就沒了爹,光棍一條,上有八十多歲老娘。年輕時,老碌碡不通農(nóng)事,只能干點只費(fèi)力氣不費(fèi)腦子的活計。耕爺教給他拉碌碡。剛鬧合作社,缺牲口,軋場、打場,拉碌碡的活計人代替牲口干。從學(xué)拉碌碡,老碌碡的腦袋忽然開了竅,耕、耩、鋤、耪,一年之間竟全會了。老碌碡成了一個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子女。八十年代分田入戶,老碌碡自留地種甜瓜,自家院里種黃瓜、西紅柿。早春,火炕上育苗,像伺候沒滿月的孩子。大田的麥子還沒秀穗,老碌碡已經(jīng)騎輛鋼管攢的自行車,后架上掛個竹筐沿街叫賣“五月鮮”的細(xì)菜。有人開始給老碌碡張羅媳婦了,他卻得了一種暴病。早起老娘喊他倒尿盆,不應(yīng),踮小腳進(jìn)屋,一摸腦門冰涼的,早沒氣兒了。

        多少年后讀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讀到梁生寶他媽趴在街門外土場上的碌碡上,放聲大哭。我滿腦子里竟都是老碌碡他娘,一個目光陰郁滿臉核桃紋的老太太。世界上,有多少人的命運(yùn)會跟一塊碌碡石不期而遇。

        老碌碡的死,直接導(dǎo)致小碌碡改名。二妞她娘魔怔了好幾天,坐在胡同口,盯著碌碡石發(fā)呆,嘴里唧唧噥噥。見誰,她就把誰攔下:“喂,你說這碌碡到底是有命還是沒命?我家小子要不要改個名字?”小碌碡到底改名了,叫郭致富,不保留小名,甚至叫起來連姓都不拉。誰叫錯了,郭致富他娘跟誰急,連雞帶狗一頓混罵。

        郭致富,全郭莊最響亮的一個名字。跟著,新出生的小孩有了智富、志富、愛富、連富、賀富。一個村莊,隨便用一種物件命名的時代,從此終結(jié)。

        四

        在西安和洛陽的博物館,見到許多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遺物。早期人類制作的石頭工具,若不是結(jié)合展柜里的說明文字,作為一個外行,我真的看不出跟一塊天然的石頭有丁點的差別。然而,面對老祖先的發(fā)明,還是有些誠惶誠恐。恩格斯認(rèn)為,人類社會區(qū)別于猿群的特征是“勞動”,而“勞動是從制作工具開始的”。

        從第一件通過擊打制作的石頭工具,我們的祖先跟石頭結(jié)下了解不開的緣分,即便后來有了陶器、銅器、鐵器、木器、瓷器。我們習(xí)慣于使用石頭,并且把石頭的妙處用到了極致。石碾、石磨、石礎(chǔ)、石臼、石杵,當(dāng)然還有農(nóng)具中的大角色——碌碡。面對遠(yuǎn)祖的遺物,我似乎開始想明白一件事情:并不出產(chǎn)石頭的平原村莊,為什么擁有那么多古老的石頭農(nóng)具。離開博物館,卻又陷入更深的糊涂。

        二妞的弟弟郭致富,是郭莊第一個購買脫粒機(jī)的人。成捆的麥子,喂進(jìn)機(jī)器的朝天大嘴中,一按電門,另一頭便吐出干干凈凈的麥粒。人們爭相租用郭致富的脫粒機(jī),晝夜打麥,歇人不歇馬。原來十幾天才能過完的麥?zhǔn)眨逄炀屯炅。幾年后,郭志富的?lián)合收割機(jī),頂了郭致富的買賣。郭志富把郭莊的麥?zhǔn),從三五天減到了一兩天。他和他爹開著聯(lián)合收,跑河南,下東北,過完麥回家,整麻袋里裝的都是錢。

        郭志富跟耕爺是剛出五服的當(dāng)家子,他的聯(lián)合收威風(fēng)凜凜開進(jìn)村那天,耕爺咽氣兒。一街人忙著給耕爺辦事,沒人去郭志富家瞧稀罕,為這個,郭志富他爹心里委屈好多天。

        郭致富已經(jīng)從碌碡坨兒胡同搬到了村子最西邊的河坡地里,二層樓的大院套,紅磚院墻三米多高,東南角起個高門樓,門上光閃閃的楹聯(lián),“勤勞人家風(fēng)水好,向陽門第早逢春”,橫批“紫氣東來”。郭致富家的樣子,跟大多數(shù)郭莊的富裕戶沒什么不同。但郭致富置辦新宅的時候,把胡同口那個老碌碡坨兒順便給骨碌了過來,立在老時人家上馬石的位置。

        夢里夢外,我常常回到耕爺掌管著打谷場的日子。天上的云彩那么白,賽過耕爺?shù)陌缀。滿倉、滿囤高高的聲音吆喝著黑驢、黃牛,碌碡撒著歡兒奔跑,天上的云也跟著跑。醒來,時間的門卻早已關(guān)閉。就像那天郭致富關(guān)大門的樣子,自自然然的,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咣當(dāng)”一聲,老碌碡坨兒就給留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