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欣賞：茶味人生
茶味人生
進(jìn)門一股熟悉茶香撲鼻而來，“奇蘭香”我脫口而出。
一位似曾相識的人站了起來，審視良久我終于認(rèn)出來了，泥巴堆一起玩大的“大頭成”，真是你嗎？我半估著。
“是�。∪嗄晡匆娏�，聽說你喜歡喝茶，帶了一包新焙秋茶讓你品嘗”，帶著鄉(xiāng)土氣味的大頭成笑著說道。滿臉的皺紋猶如鄉(xiāng)里的溝壑，帶著歲月的蒼桑，質(zhì)樸得沒有一點(diǎn)鉛華的大頭成，使我想起鄰里的叔嬸你，我的玩伴牛友、水友。
家鄉(xiāng)的味兒，久違了�？途铀l(xiāng)的我，何德何能讓江東父老記起？茶味情深啊！
奇蘭深山居，空谷泛異香。望著一杯泛著異香，色澤淡黃透亮清茶，唾液早已破壁流出，茶香帶我?guī)Щ氐饺嗄昵暗囊粋�秋夜……
那夜，月光滿滿，灑落山谷，飄在林梢秀過透風(fēng)的墻，蟲兒鼓噪，松聲陣陣，山野靜寂，半山一低矮的石頭屋內(nèi)，一盞暗黃的油燈，一爐焰焰炭火，幾位上了年紀(jì)的人忙碌著，愈來愈濃的茶香味告訴人們，新茗就要出爐了。只見一位茶師傅在竹籠抓起一把新茶，用手拈了拈分量，投進(jìn)蓋碗中，提起一壺用橄欖核煮沸開水，沿著蓋碗四周沖淋，一式韓信點(diǎn)兵之后，一杯色澤金黃茶湯展現(xiàn)眼前，一番相讓之后，茶師們聞、看、淺嘗、回味，不斷品評著將要上市出爐新茗。
我有幸滿飲了平生第一杯真正具有色香味的濃茶，茶香、炭香、、苦澀、回甘、一時么味具陳，說不出何種感覺。我問師傅，剛才泡茶手法多變，不知有何許究？看我人小好學(xué)，師傅也樂意教我：“泡茶有手法多樣，通常有點(diǎn)沖法，包圍法，點(diǎn)沖就是從中間注水，容易出香味，但缺點(diǎn)是不經(jīng)泡，另外碗壁受熱慢，茶葉出香不均勻。象剛才我的泡法稱四周包圍法，這樣碗壁先熱，然后集中到中間，等茶散開之后，茶汁包在中間，喝茶人稱茶膽，茶葉經(jīng)久耐泡。
泡茶帶有學(xué)問，在我聽來，不諦幾何與代數(shù)，一句話：難懂。有了苦澀甘甜的經(jīng)歷，忍不住清香撲鼻的誘惑，隔三差五我都往大隊林場跑，從此，我與胖伯成了莫逆之交。
師傅人都尊稱胖伯，圓圓胖胖的臉蛋，滿臉胡須加上那一頭雜亂無章的的白頭發(fā)，那永不言笑的憨態(tài)，邁著不急不躁的步伐，遠(yuǎn)遠(yuǎn)一看就知是一個大智若愚的老者。胖伯好功夫，從小浸蔭在茶山與茶為偶，種茶、採茶、焙茶，無師自通摸索出自己的一套不便言傳的焙茶功夫。
“採茶要在露水散盡之后才採，日頭大了也不能採，脫水搖青時間要把握好”總聽著胖伯嘮嘮叨叨。焙茶應(yīng)是做茶最考究的工夫，不同階段要用不同溫度，炭火大小全憑經(jīng)驗，茶水的香、滑、回甘，是師傅幾十年積累經(jīng)驗焙出來的，也是茶師吃飯的本領(lǐng)，一般密不輕傳。胖伯人好，都愿教導(dǎo)晚輩，我年輕太小，雖然聽了三大籮，可還是三斗油麻倒無一粒入耳。遺憾的是自我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沒聽說有人學(xué)會他的全套焙茶拼茶工夫，真可惜了他摸索出來的制茶技術(shù)就這樣隨他煙沒在黃土里。
胖伯是個真真正正的茶人，祖上自家山地就種茶，土地收歸集體他順理成章在大隊林場，種茶、育茶、採茶，制茶，渾身充滿茶味，他教給了我許多種茶的知識，也授我些許茶道，可惜年幼無知，實(shí)也無心向?qū)W。長大之后我愛上了茶，方知中華茶道的博大精深，雖有心向胖伯請教，然斯人已去，終成追憶。
每當(dāng)我端起杯子飲盡最后一滴茶湯，胖伯都會咪笑看著我，若有所思問我：“茶味怎么樣”，我總心不在焉說：“聞著香，飲來苦，澀后回甘甜”，“這就是人生”胖伯說。我搖頭表示不懂，“長大你就懂”胖伯說。
胖伯?dāng)Q起茶碗說開來：“杯蓋為天，杯托為地，杯身為人，含意是：天大、地大、人更大。我們品茶習(xí)慣要把杯子、杯蓋、杯托一起端起，這叫做天地人“三才合一”，如把杯蓋、杯托分在桌子上，僅端杯子品茶，則突出個人而置天地于不顧，叫做唯我獨(dú)尊，文化人叫沒有禮貌沒教養(yǎng)。喝茶也有很多講究，比如時下鄉(xiāng)間多有武館，習(xí)武的人到人家場館喝茶，不能端起杯子刮茶盤邊緣，這樣就會引起誤解，讓人覺得你是來踢館，弄得拳腳相向，年輕人要學(xué)識禮貌禮節(jié)，才能受到人家尊重”。
我雖不懂其理，然我仍謹(jǐn)記于心。先賢把博大精深的文化理念融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通過日常生活昭示著天地人“三才合一”的和諧人生的理念，用他們的智慧潛移默化著一代代人，我們生活，我們傳承，紛芳著、苦澀著、甘甜著。
七十年代末國家處在轉(zhuǎn)形期，經(jīng)濟(jì)十分貧乏，肚子餓得呼嚕叫，可上完課我都要上大隊林場找胖伯泡上一壺，我也因此對茶有了更深了解。胖伯教我怎樣從外形分辨品種：“帶有細(xì)毛，邊有鋸齒狀叫毛蟹、葉片短圓肥厚是本山觀音、長條白底是白毛猴、這是……。烏龍茶系列就達(dá)六七百個品種，不同土壤、氣候生長不同的茶樹，杭州有龍井、碧螺春，黃山有毛峰，云南有普洱，貴州有滇紅，全國各地有多少茶種恐怕沒人說得清楚了，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困難，茶葉產(chǎn)量極少，以后經(jīng)濟(jì)好了，喝茶人多了，生產(chǎn)規(guī)模就會大增，那時培植更多茶葉品種，讓人們更多選擇”。
胖伯說起茶來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展現(xiàn)在一個老實(shí)巴交老茶農(nóng)面前的廣闊前景：萬山綠茶園，遍野皆茶香，這或許就是他一生夢想，正象茶湯，苦澀著甘甜著，這就是茶人的茶味人生。
常往林場轉(zhuǎn)悠的是人稱“茶癡”的九叔公，因為他的'輩份高，人人都這樣稱謂，至于他的大名只有老輩人才叫得出了。九叔公肚內(nèi)有東西，考過秀才，是鄰近最有文才的人，長年穿著一件破舊長祅，大有點(diǎn)學(xué)究天人感覺。九叔公自視很高，不喜歡跟人交往，但對脾氣的卻很健談，也許是我背書包他認(rèn)為我肚里有點(diǎn)墨水，抑或是從我身上聞到那些之、乎、者、也的氣息，爺倆倒很合得來。
竹下忘言對紫芽
全勝羽客醉流霞
塵心洗盡意難盡
一樹蟬聲片影斜
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見叔公抑揚(yáng)頓挫，搖頭晃腦沉浸在他的詩茶畫意世界里�！笆骞�，今天念什么經(jīng)”冷不提防我說了一句，氣得他胡須翹了起來，“不思進(jìn)取”叔公臭罵道。
“叔公，渴死我了，泡壺茶來喝”我大大咧咧就拿起燒水壺想泡茶，這下可嚇壞了九叔公。叔公的壺是任何人都不能碰的，誰碰他的寶貝壺他都翻臉，他寧愿屈尊泡茶給你喝也不讓人動他的茶具，看著他突然變色的老臉，我知趣的伸伸舌頭輕輕放下。
叔公脾氣古怪，有次幾個鄰居放工到他家喝茶，有一人拿起茶杯牛飲，他一句不說拿起水壺把炭火淋滅，抓起一把茶葉說道“拿回家找個鍋煎著喝去吧”，被叔公幽了一默，那位仁兄當(dāng)場面紅耳赤羞得無地自容，直到今天為止，人們常拿不懂喝茶來當(dāng)做笑談。
后來我問他，為什么要對他下這樣逐客令，他說了一番我似懂非懂的話“茶字上草下木，中間是人，采茶女在草木中採摘，喝茶人在草木中，品的是寧靜和諧，品的是天地人合一的心境；綠茶一壺苦，苦茶綠一壺，茶是苦的，海水也是苦的，魚自在快樂，喝茶喝的是人生之苦，雖受苦的迫逼，能靜、能放下，自在開心。不懂喝茶的人，不如叫他回家喝去”。
“泡茶是一門藝術(shù)，潮州工夫茶有十八式，每道工序有個雅致叫法：鑒賞香茗、孟臣淋浴、烏龍入宮、懸壺高沖、春風(fēng)拂面、熏洗仙顏、若琛出浴、玉液回壺、游山玩水、關(guān)公巡城、韓信點(diǎn)兵、敬奉香茗、品茗審韻，高沖低篩、若琛復(fù)浴、重酌妙香、再識醇韻、三斟流霞。叔公用純熟手法演示泡茶流程。我想，在那個年代應(yīng)是他唯一次展示他高超茶藝，因為這是封資修的東西，也曲高和寡��！”
“茶對火也有講究，民間有用橄欖核、干蔗渣燒水，產(chǎn)生的甘甜味會沁入水中，起到甜化水質(zhì)作用，泡出的茶味道更佳。茶對水質(zhì)要求極高，茶圣陸羽在《茶經(jīng)》中多有論述，‘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要取乳泉石慢慢流出，瀑涌湍潄勿用。沸水有講究，陸羽稱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連邊涌泉為二沸，騰波涌泉為三沸，已成老水不可食。我們這里條件有限，也就只能就地取材，泡茶用具也有講究，最好用宜興紫砂壺，不同的茶有不同的泡法，比如鐵觀音，要用一百度開水來泡，時間要拿攝得準(zhǔn)，要低沖慢旋，出水要均勻，每次用時不同，這樣沖茶才能色香味俱全。綠茶只用七十五度水溫，要用杯來泡。品茶也有學(xué)問，一觀色、二聞香、三品味、四才是喝茶�！笔骞f了半天，我聽得不以為然，肚子都沒法填飽，誰有心思講究喝茶。
八分錢一泡的色種茶，想不到在老人口中手里泡出這么多學(xué)問，心雖不然，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對茶喝茶不是一個中學(xué)生關(guān)心的事，聽過喝過也就忘了�？墒遣痪镁攀骞肿隽艘患钊伺醺沟氖�，天氣反常連續(xù)下了幾天雨，叔公茶蟲發(fā)作，拿出炭爐燒炭煮茶，可是火引怎么也點(diǎn)不著，弄得灰頭土臉，氣得叔公老是罵天咒地，氣沖沖捧起茶爐就往村口的池塘走，眾人弄不明白老人到底要干什么，只見他高高舉起茶爐，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給你氣久了”，狠狠地拋入池中，然后仰首往回走。眾多觀看者待他走后笑得人仰馬翻，此事已成為鄉(xiāng)村的傳奇。
一個多么可愛的老人，一個渾身充滿情趣的老人，一個寄情于苦澀世界而自得其樂的老人，在文化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值得他嗜好的消費(fèi)得起的也只能是八分錢一泡的色種茶了，我為他滿腹經(jīng)綸而生不逢時感到可惜，也為他懷才不遇扼腕，令他脾氣變得古怪是難尋知音��！我愿是這樣的理解。然充滿茶味、茶趣的一生，卻在慢慢對我潛移默化著，我深深感念“綠茶一壺苦，苦茶綠一壺”的人生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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