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讀孔得仁 讀孟得義》文章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這一點大約沒有什么問題。但什么是“仁”,說法就很不一樣。
孔子自己,就有好幾種說法,比如“愛人”(《論語·顏淵》),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論語·雍也》),比如“克己復(fù)禮曰仁”(《論語·顏淵》)。
我自己比較認(rèn)同的,是孟子的說法:“惻隱之心,仁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當(dāng)然不等于“惻隱之心”,所以孟子沒說“仁,惻隱之心也”。不過,一個人如果有了“惻隱之心”,那就是“仁”,或者說就有“仁愛之心”了。為什么這樣說?我們先看什么是“惻隱之心”。惻和隱,都有憂傷、悲痛的意思。
所以,惻隱之心,就是“憂傷之心”,就是“悲痛之心”。這又有什么稀罕呢?誰沒有憂傷?誰不會悲痛?
原來,惻隱之心,并不是自己悲痛,自己憂傷,而是能夠體驗到別人的悲痛,別人的憂傷,從而不忍心讓別人悲痛憂傷。
所以,惻隱之心,其實就是同情心、憐憫心。
它的基礎(chǔ)和核心,則是“不忍之心”。這個“不忍之心”,孔子沒說,孟子講了,在《梁惠王上》。我們且來看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對話:
孟子說,臣下聽人講,有一天,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下走過。大王問他,這頭牛要牽到哪里去?那人說,牽去宰了,用它的血來釁鐘。
大王說,放了它吧!我實在不忍心看它哆哆嗦嗦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去死!但是釁鐘的儀式又不能廢除,結(jié)果大王便用一只羊換了這頭牛,有這事嗎?
齊宣王說,有。
孟子說,老百姓都認(rèn)為大王小氣吧?
齊宣王說,是呀!不過齊國再小,寡人也不至于連一頭牛都舍不得。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它哆哆嗦嗦地?zé)o罪而死,這才換成了羊。孟子說,老百姓這樣講,并不奇怪。要說“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區(qū)別?
齊宣王說,寡人也講不清是怎么回事,看來只好讓老百姓說寡人小氣了。
孟子說,沒關(guān)系。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王只看見了牛,沒看見羊?匆娧,大王也會不忍心的。
這種“不忍之心”,就是“仁”。ㄊ悄巳市g(shù)也)!有這份“仁愛之心”,就能夠一統(tǒng)天下呀(是心足以王矣)!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么呢?說明了三點。
第一,仁,首先是“不忍之心”,即不忍心看見別人無緣無故地受到傷害(無罪而就死地)。這種“不忍之心”不但會加之于人,還會加之于動物,比如牛、羊。
第二,這個“不忍之心”乃是道德的基礎(chǔ)和底線。實際上人們?yōu)榱松,難免會做一些“不忍之事”。毛主席說得對,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
既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可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我們憑什么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恐怕就看他有沒有“不忍之心”。
只要有這份“心”,那他就仍然是“仁者”,或者有成為“仁者”的希望。所以,孟子并沒有要齊宣王把那只羊也放了,反倒一再肯定“是心足矣”。
第三,有了這個基礎(chǔ)和底線,我們就能建立起完整的道德體系,甚至建立一個道德的社會。
因為一個人有了“不忍之心”,就證明他有一種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的心理能力。有這個能力,就能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由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忍”,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不忍”,進(jìn)而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愛”。這不就正是孔子的主張嗎?
實際上孔子的主張,如果說得白一點,那就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世界充滿愛”。
孔子把這樣一種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的做法,稱之為“能近取譬”,并認(rèn)為這是“仁之方”(《論語·雍也》),即實踐仁德的方法和途徑。
具體地說,則又有兩個方面。正面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論語·雍也》),反面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這兩個方面,哪個更重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因為你只有做到不把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強加于人,才能進(jìn)而做到在自己追求幸福的時候,也讓別人感到幸福?梢姟白屖澜绯錆M愛”的前提,是必須每個人都有“不忍之心”,包括對動物的“不忍之心”。
讀孟得義
如果說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那么,孟子思想的核心便是“義”。
義,是對“仁”的補充?鬃诱f過:“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保ā墩撜Z·里仁》)
可見“仁”這個概念中,原本就同時包含著愛與憎。但是,仁,畢竟主要是愛,不是憎。這就需要“義”來補充。
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
顯然,表現(xiàn)于人的心理,仁是同情、憐憫,義則是羞愧、憎惡。同情和憐憫是對別人的,羞愧和憎惡則一半對別人(憎惡),一半對自己(羞愧)。
但不管對誰,義,都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zhàn)斗性。所以我們只能說“大義滅親”,不能說“大仁滅親”。仁與義,是相反相成的概念。
仁與義不同,孔與孟也不同。讀《論語》如沐春風(fēng),讀《孟子》如聞戰(zhàn)鼓。
這是孟子對公孫丑說的話,見《孟子·公孫丑上》。可見,勢源于氣,氣源于義。有義則有氣,有氣則有勢。正義在胸,則氣勢磅礴。
義離不開氣,叫“義氣”;仁本之于心,叫“仁心”?鬃又v仁,孟子講義,所以孔、孟的.“心氣”也不一樣?鬃邮菧睾偷摹K矚g曾子向往的那種生活:
暮春三月,換了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在沂水河邊洗洗澡,舞雩(音于)臺上吹吹風(fēng),然后唱著歌兒回家去。
孟子則是剛勇的。他的自我定位,是“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當(dāng)然,孔子也有剛勇的一面,比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
孟子也有溫和的一面,比如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希望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好衣服,七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肉可吃(均見《孟子·梁惠王上》),就很溫情。這并不奇怪。
正如孔子講仁也講義,孟子講義也講仁,孔子自然柔中有剛,孟子也自然剛中有柔。但總體上說,孟子比孔子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