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井深深
礦井深深
前記:現在回憶起煤礦那些事,我仿佛看到一個單純而無知的年輕人正跌跌撞撞行進在一條黑暗而幽深的巷道里,留下了一串深深淺淺的腳??
一
技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埠村煤礦一井機電隊。
剛到煤礦時,看著什么都新奇:尖頂的矸石山上緩緩移動的礦車,高聳的井架下面深不可測的井口,兩條伸向遠方又黑又亮的鐵軌;宿舍,澡堂,值班室;嶄新的工作服,結實的安全帽,高筒的防水靴。
剛到機電隊那段時間,我先是跟隨老工人干一些簡單的工作。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guī)缀跏且粺o所知,只能跟隨在老工人后面,他們去哪兒我也去哪兒,他們干什么我也干什么。 ( )
第一次下井,我毫無思想準備,工作服里邊竟然還穿著平時最喜歡的那件綠格子襯衣,領口整潔的像是要外出走親訪友。走到井口那兒,剛好遇到一群上井的工人,他們的臉上像是涂滿了墨汁,又像是黑乎乎的鍋底,透出幾分滑稽,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其中一個人也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口白牙,小聲嘀咕:像個檢查工作的。我意識到是在說自己,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干凈得一塵不染,與身邊那些臟兮兮的老工人形成鮮明的對比,臉上不由一熱。
走進布滿銹跡的鐵皮罐籠,心跳立刻加速。鈴聲響過,罐籠下沉,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向下的速度越來越快,身子如墜向萬丈深淵,而胸腔里的一顆心臟卻在向上移動,似乎正一點一點脫離原來的位置,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有一點痛苦,有一點奇異,有一點刺激。一段持續(xù)的墜落之后,罐籠終于停下,而心臟也隨即回歸到原處。
走出罐籠,忽然意識到已經置身于地層深處,進入了一個神秘的未知世界,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了。這里空間狹窄,視野處處受到限制,各種燈光交織在一起,或明或暗,身邊所有人的面孔都遮在了陰影里,只能憑借體形和聲音去辨別。向前走出一段距離,眼前的巷道變得寬闊而明亮,像是一個地下宮殿,墻壁上懸掛著一條條又粗又長的電纜,地面上鋪設著一道道鐵軌,一列滿載煤炭的電車呼嘯而來,又一列空載的電車轟隆隆而去。我很想放慢腳步仔細看看眼前的一切,可是前面的一群老工人卻走得極快,我只得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加快腳步跟上。
走著走著,燈光開始變得昏暗,原來是走進了另一條狹窄的巷道。老工人們似乎越走越快,我奮力追趕,緊隨其后。眼前漸漸變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靠隨身攜帶的礦燈探路。前面出現一個岔路口,有幾群人同時從那里經過,在縱橫交叉的光束之間,我竟然看花了眼,跟隨著另一群人走去,發(fā)現跟錯了人,急忙返回到岔路口,已經不見了同行者的身影,一時心急如焚,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是在大聲喊叫“小宋”,我立即呼應,并循聲追趕過去。
黑暗的巷道里,老工人們個個身子前傾,腳下生風,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一片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第一次來到井下,這種快速的行走讓我感到很不適應,腳步總是踉踉蹌蹌,因為剛才在黑暗中掉了一次隊,我不敢再有一點兒松懈,也學老工人的樣子急速而行。再往前走,很多地方頭頂淋著水,腳下積著水,需要小心躲避,有好幾次,我踏進了水坑里,險些摔倒在地。但是,所有人都腳步匆匆,誰也顧不上我,我只能迅速調整步伐,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xù)追趕前面的人,有時候不得不小跑起來,唯恐再一次掉了隊,一個人迷失在這幽深的地下迷宮。
在黑暗中奔波了很長時間,前面的人終于停下來,停在一個更加狹小的巷道口旁邊。有人問:到了么?有人回答:到了。有人催促:那就快點干吧。有人響應:快干快干。我既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來干什么。
有人從黑暗中推過來一輛礦車,又有人彎腰從黑暗中抓起一條電纜,電纜不知道有多長,是從那條狹小的巷道里延伸出來的。有人招呼大家抓住電纜使勁往外拖,再裝進礦車里。這時候我才明白,我們這群人來到這里,是要把這條已經失去作用的電纜運回去。有兩個人負責往礦車里裝電纜,我和其他人站成一排負責往外拖電纜。電纜非常沉重,必須一起用力才能拖動,大家“一二、一二”喊著號子,把電纜一截一截拖出來,又繞成一圈一圈裝進礦車里。
工作完成后,大家一起往回走,老工人的腳步還是那么快,仿佛是在逃離,他們顯然是想早一點離開這個黑暗而狹窄的地方。只有我,因為感到新鮮和好奇,不想走的過于匆忙。
二
兩個月之后,我被安排到機電隊電工組。
我到電工組之前,就聽說電工組里有“五座大山”,又稱“五岳”。所謂“五座大山”指的是五個人。這五個人的年齡都是三十七八歲,正值壯年,精明強干,由于他們的名字里面都有一個與“山”相關聯的字,有人便戲稱他們是“五座大山”或“五岳”。
在煤礦上,電工是個技術含量比較高的工種,干這一行,既要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理論知識,又要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五岳”在這一行里摸爬滾打已經十多年了,積土成山,集腋成裘,論技術個個都不一般。我初來乍到,雖然在技校里曾經學過一些專業(yè)理論知識,卻學的并不扎實,很多東西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實踐經驗更是一無所有。因此,在我的眼里,“五岳”是人如其名,巍峨,高聳,令我不得不懷一顆敬畏之心抬頭仰視。
我到電工組那天,作為一名技校生,心中特別惶恐,最擔心人家會跟我交流什么專業(yè)知識。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擔心什么,越是躲不開什么。那天,我一到電工組,年齡最大的李國巖就一連問了我好幾個專業(yè)問題,F在想來,那些問題都是一些電工學方面的基本常識,非常簡單,而當時我的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要么回答錯誤,要么回答不出來。李國巖笑瞇瞇的樣子,或糾正我的錯誤回答,或講解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那一刻,面對著矗立在眼前的“五岳”,我面紅耳赤,額頭冒汗,感覺自己低矮得就像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土丘”。
自從來到電工組,我才發(fā)現自己是多么無知,同時我也為自己的無知而深深羞愧著。電工組的工作是負責維修井下中央變電所至采區(qū)變電所的線路和各種用電設備。這是一個非常既龐大又復雜的系統(tǒng),粗粗細細的線路四通八達令人眼花繚亂,大大小小的元件密密麻麻令人目不暇接。一旦這個系統(tǒng)內部發(fā)生什么故障,電工組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設法排除。而要想順利排除各種意想不到的故障,就必須全面掌握這個系統(tǒng)的整體構造,細致了解各個電器元件的工作原理。在知道了這些情況之后,我有一種任重而道遠的感覺。
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從書櫥里尋找到了那本在技校時曾經學過卻從來沒有在意的《電工學》,如獲至寶。我把它帶回礦上,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無論是在值班室還是在宿舍,只要一有空閑,就拿出來翻看,仔細閱讀上面的有關章節(jié),研究各種線路圖,一遍又一遍,直到透徹理解,并熟記在心。多年后我不再從事電工這一行,這本《電工學》還一直保留在我的書櫥里,盡管它已經非常破舊,每次看到它還是倍感親切,就像見到一位曾經給與我莫大幫助的老朋友。
每次下井去一個地方,我都會細心觀察那些電器設備上的線路和元件,再把它們與書本上的線路圖聯系起來,進行對號入座。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學習、對比,我發(fā)現所有的電器設備中,絞車的電氣控制系統(tǒng)是最復雜的,也是最容易發(fā)生故障的。于是,我逐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絞車上面,對絞車的電氣控制盤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只要有機會接觸到它,我都要盡可能地多看一看,記一記,想一想。
為了便于記憶,我特意去商店買了一本塑料皮筆記本,把在井下觀察到的各種電器設備的線路圖全都記錄在上面,隨時翻看。日積月累,后來這本小小的塑料皮筆記本幾乎記錄了井下所有電氣設備的線路圖。幾年后,我在礦校當老師,遇到一位剛分配到電工組的技校生,便把這本筆記本送給了他,也算物有所用,沒有浪費。
現在想來,那時候我之所以如此下功夫去學習電工技術,目的非常簡單,那就是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座像“五岳”那樣的“大山”。盡管我的名字里并沒有與“山”相關聯的字,這似乎是一個小小的缺憾,然而,我想成為“大山”的愿望是如此強烈。每天早晨一上班,面對著“五座大山”,我總是有一種“群山環(huán)抱”的感覺。對我來說,被俯視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可不希望自己總是“五岳”腳下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土丘”。
三
組長李東山是一條來自黃河岸邊的漢子,禿頂,高個,五大三粗,腦子靈活,愛琢磨疑難問題。李東山喜歡手里夾著一支香煙思考問題,那只香煙經常吸到一半就會被扔掉,很多人說他太浪費,他卻微微一笑,有點得意。在我看來,李東山的技術在電工組里是最高的,應該是當之無愧的“五岳獨尊”。但是,李東山有一個缺點,喝了酒喜歡說大話,常常炫耀自己的技術在整個機電隊也是無人能比。對此,副組長姜成峰很不以為然。姜成峰是當地人,個子不高,十分墩壯,說話慢條斯理,卻不容置疑。他的技術應該稍遜于李東山,而他卻自以為與李東山不差上下。我總覺得他有點不自量力。他很看不慣李東山說大話,每當李東山說大話的時候,他總是面帶不屑,旁敲側擊地壓制李東山。
每天早晨,電工組的人都聚集在值班室里,李東山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完畢,大家便分頭行動,各忙各的去了。下午,大家陸續(xù)回到值班室,再把任務完成的情況匯報給李東山,如果一切順利,就沒有什么事了。剩下的時間,大家可以在一起說說閑話。
“五岳”中,我最喜歡聽趙子岳說話,趙子岳長得十分瘦小,說起話來脖子向前一伸一伸的,眉飛色舞,而且一只手還喜歡在空中不停地揮動,仿佛在模仿某位大人物發(fā)表重要講話,看起來非常有趣。他的一些觀點也常常讓我耳目一新。比如有一次他這樣說道:按說,人在各種動物中是最聰明的,這一點應該毫無疑問;但是,還要具體分析干什么,要說起在地下挖洞,人就不如螞蟻和老鼠聰明;據專家考證,螞蟻和老鼠在地下挖洞,構造非常安全合理,從來不會發(fā)生任何事故;再看看我們人類開采礦井,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使用了各種先進設備,引進了各種科研成果,可是依然是大大小小的事故不斷;這一點,人類就比不上螞蟻和老鼠這些小動物。他的這些奇談怪論常常招來其他人的訕笑,而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還有一個叫姜成嶺的,是姜成峰的堂兄弟,長得又高又胖,說話做事喜歡直來直去。有一次我和他抬水泵,一臺二百多斤的水泵,要從井下抬到井上,途中還要爬一個很陡的“上山”。下過井的人都知道,“上山”是一種傾斜的巷道,相當于地面上的斜坡。抬水泵之前,姜成嶺問我:你在前還是在后。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兩個人抬東西,后面的人責任要大一些,爬坡的時候,后面的人也比前面的人費力。姜成嶺比我有經驗,看起來也比我強壯,按說,他在后面應該比較適合。但是,他這樣問,我覺得作為一個年輕人,不應該避重就輕,就說:我在后面吧。姜成嶺接著又問:你在后面能行嗎?也許是這句話刺激了我的自尊,我挺起胸脯,毫不猶豫地回答:行。我們抬起水泵往外走,爬“上山”時,我感到肩上像壓著一座大山,有些吃不消。爬到一半時,我已經精疲力竭,卻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只能咬著牙硬撐,走著走著,腳下突然一滑,膝蓋一下子跪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來,感覺快要不行了,忽然,前面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拉著我和水泵一起往上走去,我抬起頭,看到姜成嶺一手握住肩上的杠子,一手抓住拴泵的繩索,正弓著身子奮力前行,我?guī)缀跏潜焕沧沧呱蟻淼。上來之后,我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姜成嶺也累得臉上漲紅,氣喘如牛。我們互相看了一眼,他沒有再說什么,我很想說句感謝的話,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
電工組里不但有“五岳”,還有“四!薄!八暮!敝傅氖且粋人,叫董四海,當時正在讀函授大學,每個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外出學習。他二十六七歲,是個非常潔凈的人,烏黑的頭發(fā)總是一絲不亂,面孔白皙,身材瘦削挺拔,經常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也許是年齡比較接近,我和他相處得比較融洽,有很多共同語言。在電工組,他是唯一不需要我抬頭仰視的人,盡管他的學問要比“五岳”廣博得多。有一次我倆一起去井下檢查設備運行情況,對其中一部分電氣控制原理各抒己見,因為意見不同,爭論起來,我堅持自己的看法,他笑著說:你還挺犟。我也笑著說:你比我還犟。后來,他外出學習的時間越來越長,難得回來一次。有一天他終于回來了,去我的宿舍里,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指著我剛換下來散發(fā)著臭味的鞋子說:這個,味道太鮮美了;指著桌子上一層積塵說:這上面,快成黃土高原了;又指著我牙缸底部發(fā)黃的垢物說,這里,不能讓它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他的話讓我既感到羞愧,又感到溫暖。
四
每當井下的電路和電氣設備發(fā)生了故障,李東山就會根據輕重緩急做出相應安排,或親自前去處理,或安排別人前去處理。由誰去處理是有講究的,因為電工組的“五座大山”都各有所長,這就要根據故障的特點,選擇適合的人前去。否則,安排不當,故障排除不了,就會造成不良影響。
有一次,井下有一部絞車出現了一個奇特現象:運行忽快忽慢。根據司機匯報上來的情況,我們都覺得這個故障有些怪異,從來沒有遇到過,令人捉摸不透。我以為,這次李東山一定會親自前去處理,我心里也有些躍躍欲試。自從我來到電工組,每當有非同尋常的故障發(fā)生,李東山都會親自前去處理,并且每次都會帶著我。正好那段時間里,我對絞車特別感興趣,對它的結構和控制原理已經非常熟悉,一直想找個機會展示一下自己所學到的知識。我希望這次能和李東山一塊去。可是,李東山低頭沉思了一會,最后決定由姜成峰一個人前去處理。
下午,大家完成了各自的工作任務,陸續(xù)從井下回到了值班室,唯有姜成峰遲遲沒有回來。李東山面色有些凝重,小聲說:可能有些麻煩。快下班的時候,姜成峰終于回來了,一臉的疲憊和沮喪,他告訴李東山:故障未能排除,原因沒有找到,所幸暫時并不影響正常生產。說完,默默嘆出一口氣,半天無語。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失敗,失敗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難接受的。李東山也是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手里那支香煙已經燃過了一半,他卻沒有發(fā)覺。那一刻,我感到空氣似乎要凝固起來。
第二天,李東山帶著我再次去處理昨日姜成峰未能排除的故障。路上,我偷偷地想:這一次,如果李東山能夠成功地排除故障,以后喝了酒再說大話,姜成峰即使看不慣也難以壓制了;如果我能夠找到故障的原因,我是不是就可以由一座不起眼的“小土丘”變成“泰山”旁邊的“傲來峰”了。這樣想著,腳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倆穿過長長的巷道,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一部當時比較先進的絞車,系統(tǒng)中使用了幾組電子元件?刂圃韴D早已經被我記錄在筆記本上,各個電器元件的功能也被我熟記在心。聽絞車司機介紹了故障情況之后,我倆開始查找原因,這里瞧瞧,那里看看,分析,思考,推理,判斷,我最終把故障鎖定在一組電子元件上,并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李東山。李東山略一思考,點頭稱是。我又很快發(fā)現連接電子元件的一個線頭有點松動。李東山用一把小螺絲刀把那個線頭固定了一下。當絞車再次運行起來時,忽快忽慢的現象徹底消失了。絞車終于恢復了正常。
我和李東山一前一后往回走,心情都很輕松。我自然是更加歡喜?墒亲咧咧顤|山突然回頭囑咐我:回去之后,如果姜成峰問到故障原因,我們不要告訴他。我聽了先是一愣,接下來滿心的歡喜就像一杯水被打翻,瞬間流失殆?1糾次乙暈?赫獯文芄慌懦?收希?饕??馱諼遙?厝ブ?螅?疃?交嵩詿蠹頤媲氨硌鏤壹婦洌??鬩幌攣業(yè)男槿儺摹M?蔽乙蠶肜?謎餳?濾得鰨何以僖膊皇淺醯降綣ぷ槭蹦親?桶?摹靶⊥燎稹繃耍?彝耆?兇矢褡觥疤┥健迸員吣親?土⒌摹鞍晾捶濉繃。李?餃绱艘凰擔?夢葉偈庇幸恢直宦衩壞母芯酢?
李東山為什么會這樣?我當時猜測應該有兩個因素:一是技術保守。來到電工組后,我漸漸察覺到“五岳”在技術上非常保守,多年積累的一些經驗總是不肯輕易示人。我和李東山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一些,有好幾次,我抱著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向他請教一些故障的處理方法,他都是遮遮掩掩,秘而不宣,讓我頗為疑惑。這一次,他不想讓姜成峰知道故障的原因,當然也是一種保守行為;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試想:如果讓大家知道了故障的排除經過,功勞多半就會歸到我的身上,李東山的“五岳獨尊”形象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如果我倆都閉口不談這件事,誰也不會想到我在其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功勞自然會歸到李東山身上。
無論如何,李東山這樣做是有一定私心的。
過了幾天,值班室里恰好只有我和姜成峰兩個人。姜成峰漫不經心地詢問那天處理故障的情況,因為有李東山的囑咐,我猶豫了一下。但是,我并不想做一個技術保守的人。當然,我也不能在姜成峰面前炫耀自己。我只是把故障的原因地告訴了他,具體過程則一概省略。
這件事很快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五
按照規(guī)定,每天晚上電工組都有一個人值夜班,以及時應對井下供電系統(tǒng)發(fā)生的意外故障。值班室的墻角處有一張小床,被褥枕頭一應俱全。通常情況下,夜晚發(fā)生故障的概率非常小,如果沒有什么事,值班人員在小床上睡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休息了。但是,如果夜間一旦發(fā)生故障,情況就會變得比較緊急,值班人員必須具備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保證供電系統(tǒng)迅速恢復正常。
我來到電工組之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五岳”在輪流值夜班,我這座“小土丘”是沒有資格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土丘”在一天天長大,“五岳”們的目光也在漸漸由“俯視”變成“平視”,我終于找到了一點點所謂“山”的感覺。那一年的“五四”青年節(jié),礦工會組織了一次“青工”大比武,我報名參加了比賽。比賽內容有三部分:接線頭,查故障,理論考試。在這次比賽中,總共有十幾名選手同場進行角逐,我獲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獎品是一個電熨斗,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子。
“青工”大比武之后,李東山開始安排我值夜班。當時我特別激動,因為這是一種認可,說明我在工作上已經具備了獨當一面的能力。在這之前,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天也能像“五岳”那樣值夜班,經過大半年的努力,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我在值夜班期間,曾經遇到過兩次重大故障。
第一次是電纜爆炸。當時是半夜,我睡意正濃,突然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聽見有人在大聲叫喊。我慌里慌張起床,打開門,原來是值班隊長。他告訴我,井下有一條電纜發(fā)生了爆炸,造成幾個工作面停電,需要盡快處理。聽完值班隊長的介紹,我馬上意識到,我將要一個人去應對一個突發(fā)的故障。我平息了一下心跳,開始根據故障情況準備各種必需的材料和工具。值班隊長一直站在旁邊瞪著眼睛看著我,等我收拾完畢,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能行么?我抬頭看著值班隊長,從他臉上我看出了些許懷疑和不放心,那一刻,我的頭腦異常冷靜,我朝值班隊長點了一下頭,邁著堅定的步伐直奔井下。來到事發(fā)地點,早已經有人等候在那里。我問明情況后,開始工作。電纜爆炸是由電流短路造成,處理時,先要把短路的地方鋸斷,兩邊分別做出線頭,再用接線盒把線頭連接在一起。這是我第一次獨立操作,鋸電纜的時候,雖然明知道已經停電,心仍然狂跳不止。接線頭對我來說已經是輕車熟路。電纜很快被重新接好了,經過反復檢查,確信沒有任何問題,準備送電那一刻,心又開始狂跳不止,直到送電之后一切恢復正常,一顆心才平息下來。
第二次是絞車停止運轉。也是在深夜,當我接到通知趕到絞車房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吃了一驚,只見絞車房里里外外坐了黑壓壓一片人,全是采煤面上的工人。原來,由于絞車不能運轉,煤車既出不去又進不來,大量采出來的煤無法運送出去,采煤面只好被迫停止生產,工人們正焦急地等待。我出現的那一刻,近百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射到我的`身上,有期待,也有懷疑,一時間寂靜無聲。這寂靜給我造成了一定壓力,我突然有些緊張。我知道,這群工人已經等我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也了解礦工的性格,如果我能順利排除故障,會贏得他們的贊許,如果不能排除故障,也要忍受他們的罵聲。我大踏步從他們身邊走過,一直走到絞車控制盤旁邊。我大約只用了一刻鐘,就查找出了故障原因,讓絞車恢復了正常運轉。寂靜的絞車房里馬上充斥了機器的轟鳴聲和煤車的撞擊聲,采煤工們紛紛起身而去。那一瞬間,我內心充滿了成功的快樂。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都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一些新的設備開始使用先進的電子元件,由于我從《電工學》上獲得了一些電子方面的知識,在處理故障時總是能得心應手。而“五岳”在這方面卻很欠缺。漸漸地,在我眼里,昔日的“五岳”已經不再那么高大,而我這座昔日的“小土丘”也已經變成了一座突兀的“孤峰”。我之所以要把自己稱為“孤峰”,是因為我雖然具備了一定高度,卻忽然有了一種孤零零的感覺。那時候,董四海已經函授大學畢業(yè),離開了電工組,去另一個單位當技術員。偶爾我會去找他,訴說自己的煩惱,他總是勸我:要學會適應,要保持低調。
有一段時間里,姜成峰總是故意和李東山鬧別扭。李東山安排姜成峰去干一項工作,告訴他應該怎么干,姜成峰也不反駁,干的時候卻偏不按李東山說的方法去干,而是按照自己的方法干。李東山心里不高興,又不便向姜成峰發(fā)作,有時候就沖著我發(fā)脾氣。由于李東山的一些缺點在我面前暴露無遺,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尊敬他,偶爾也會頂撞他幾句。漸漸地,我和李東山的關系有些疏遠了。
那段時間,李東山老是安排我單獨下井,去檢查一些電器設備的運行情況。我一個人穿行在井下四通八達的巷道里,傾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傾聽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跑很遠的路,來到一個如此陌生而黑暗的地方。微弱的燈光在狹長的巷道里緩緩移動,周圍的巖石仿佛正虎視眈眈注視著我,我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自從來到煤礦,成為一名礦工,我就時時被一種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巨大威力震撼著,這種巨大威力體現在煤礦生產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體現在人類對大自然無休止的挖掘中;同時,我又時時被一種潛藏的危險窺視著,這種危險存在于令人震撼的巨大威力所產生的意外失誤中,存在于受到傷害的大自然對人類的伺機報復中。我總是產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人類不要被利益驅使著在大自然的肌體上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希望人類能對大自然多一些撫慰,多一些敬重。由于這些想法太不著邊際,超出了自身能力的范圍,想來想去,只能是一聲長嘆。
在井下中央變電所檢修設備,即使停電之后,用一米半長的高壓測電筆去接觸六千伏高壓線,殘存在高壓線上的靜電也會讓測電筆發(fā)出尖銳的報警聲。有經驗的老電工說,這種靜電同樣能把人擊倒。當我手持比胳膊還要長的扳手,轉動拳頭大的螺絲帽,壓緊像手掌一樣寬厚的高壓線路板時,我總是神經高度緊張,惟恐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將高壓開關合攏,如果那樣,生命將會變成一縷裊裊上升的青煙。老工人們經常講起以前井下發(fā)生的一些駭人聽聞的觸電事故,其中有幾起事故就是電工停電后正在工作,卻被不知情的人送了電,瞬間造成了慘劇的發(fā)生。
在井下,危險總是無處不在,你小心窺視它,它會躲起來,你一旦忽視它,它會突然而至。有一次,我在巷道里穿行,想把礦燈線從左邊繞到右邊,手往上一舉,竟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倒,一頭栽進路邊的水溝里。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掙扎著爬起來,感到渾身疼痛。過后才知道,頭頂有一根電車線,我舉手的那個地方,有個線頭向下彎曲,探出一小段,舉起的手恰好碰到了那個線頭,造成了觸電事故。姜成峰告訴我,電車線是二百八十伏直流電,非常危險,我只是被擊倒,而沒有受到進一步傷害,算是比較幸運的。還有一次,我走在一條空蕩蕩的巷道里,忽然有幾塊巨石從頭頂落下,重重地砸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驚出一身冷汗。還有最驚險的一次,我跟隨一位老工人沿著一條斜巷往上走,中間有兩條鐵軌,顯示隨時會有礦車通過。我一開始還比較警覺,靠邊行走,可是走著走著,就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覺走到了鐵軌中間。老工人提醒我危險靠邊。我剛靠到一邊,一串礦車便由上而下從我身邊呼嘯而過,驚得我頭發(fā)直豎起來。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雖然有了各種安全規(guī)章制度,卻執(zhí)行的并不嚴格,也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注意什么,一些老工人總是憑經驗隨意而行,而我常常跟隨在老工人身后亦步亦趨,與危險擦身而過。
在煤礦,經常聽老工人談論一些意外事故,冒頂,垮塌,瓦斯爆炸,放炮崩人,火災,水害,每一類事故都令人感到心悸。
日復一日,我漸漸對礦井深處產生了重重疑慮。
我清醒地認識到,當那些被人類駕馭的巨大威力失去控制時,當大自然持續(xù)受到傷害而面目猙獰時,災難降臨,個體的生命總是輕如鴻毛。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些畏縮了。
我想盡快地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這個愿望是如此強烈。
但是,我依然在堅持,因為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丟盔卸甲而去,我只能通過一條合適的途徑有尊嚴的離開。
也許是命運之神的眷顧,也許是我自己一直努力的結果,很快,我就如愿以償了。
我是懷揣著錄取通知書離開的,遠方的城市,有一所高等院校正在向我發(fā)出召喚,我必須要走了。
我在埠村煤礦工作了兩年,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離開的時候心情有些復雜,不知道這是在逃離,還是在追求新的生活,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厥走b望,尖頂的矸石山,高聳的井架,又黑又亮的鐵軌,眼前熟悉的一切離我越來越遠了。那一刻,眼睛忽然有些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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