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盡長安優(yōu)美散文
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天氣不覺間涼了起來。
那些夏日里開殘的花，化做一地零落，只余下一些尚可憶及的香一艷姿容。呵，自古繁華轉(zhuǎn)瞬空。夜長安的眼前，又浮起那一年那個羞怯的如花似柳的人兒來，那，也是多年以前的故事了。她讓他看遍了整個長安的風(fēng)情。于是從此，流火爍金，便是再怎樣的繁華與落寞，都入不了他的眼。一彼時，寧舞靜才十五歲，卻已經(jīng)是海棠春的當(dāng)家花旦。那時姿容，只是柔柔一弱弱的如一株剛開的花兒，沾著露，縱是在胭脂彌漫的地兒長大，也不見得半分艷麗。那花兒將放未放，只幾縷淡淡的香氣，縈繞著撲鼻而來，不濃郁，卻彌而不散，倒是叫人驚上一驚。她有細(xì)一腰，那么細(xì)的腰，當(dāng)真如書里所寫不堪盈握，襯著盤起的如云的發(fā)髻，就多了幾分風(fēng)一流嬌一態(tài)，似一朵顫顫微微的清荷，直是逼人的眼睛，讓人無法忽略。那時的她在舞國中，已經(jī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憑著細(xì)一腰，俯仰間，能奪人的心神。待跳到酣處，觀看的人便覺得那是一朵花，在半空中徐徐地綻放開來，是刺痛人眼睛的驚艷。于是，那年的云臺比舞，她代表了海棠春出戰(zhàn)。夜長安是大賽的評判之一。夜家是長安城的首富，而夜長安，年少風(fēng)一流，文采不俗，又是家中獨(dú)子，放著大好的家業(yè)不繼承，只沉迷于鶯鶯燕燕姹紫嫣紅�？墒�，他彈得一手好琴。因此今年的比賽，便不同于往年了。比賽的規(guī)則很簡單，就是隨著夜長安的琴聲起舞，勝出的人，便是魁首。這，就考較了選手們對音樂和舞蹈本身的理解，而非一般的技巧可言。同一曲子，這又沒有難易的差別。嬌紅軟綠，伴著裊裊的琴音，舞衣飛旋，水袖輕揚(yáng)，確實(shí)動人。那簡直匯聚了整個長安女子的風(fēng)情。她被淹沒在人群里，那么繁復(fù)的顏色和服飾，將她的白衣，襯得瘦弱而蒼茫，被他人的此起彼伏遮蓋。那細(xì)一腰，便是柔媚如柳行風(fēng)中，亦不為人知。仰身，長袖如練，憑空地飛起來。那么長的袖，是姐妹們用極好的蠶絲連夜趕制出來，竟無半點(diǎn)重量。她們說，舞靜，你若成功，我們便可早早的賺夠銀兩，脫離這煙花之地。她縱聲輕唱起來：方美人兮，哀花泣雨，方知音兮，不得故人……那聲音，連著她的舞姿，連著她的長袖，迎著他的琴音，以一朵花的姿態(tài)，裊裊娜娜地開出來了。眾人的眼睛一亮，那份清新素雅，那份從容淡定，從白衣女子的周身流瀉一出來，這哪是什么煙花女子，卻分明，是古畫中走出來的佳人。夜長安的眼睛也亮了。沒錯，他剛剛彈的是花開，然而不是那姹紫嫣紅，只是一朵雨后的梔子，眾女子只知花開，不解其深意。他轉(zhuǎn)而哀知音難求，不料卻給這女子看了個透徹。寧舞靜的舞，羅衣從風(fēng)，長袖交舞，儀態(tài)橫生，便縱有其他千種風(fēng)情，卻奪不走她的半分自在。那一戰(zhàn)，寧舞靜勝了。勝出的女子，可以向評委要一樣?xùn)|西。寧舞靜的目光，緊緊追隨夜長安的琴，那是千古名琴——焦尾。人皆以為，煙花女子貪心，會要了這寶貝。寧舞靜望著夜長安，輕輕的，輕輕的開口，我可不可以，要你腰間的半塊玉。二夜長安連續(xù)五天沒有在風(fēng)月場所出現(xiàn)。外人只道那半塊玉是玉中極一品，價值連城。只有夜長安自己心里知道，那玉，本不值錢，怕是連那焦尾的萬分之一也抵不上。這幾日，他連續(xù)地做一個夢，夢中的寧舞靜，一襲白衣走向自己。她輕輕的，輕輕的跟自己開口，我可不可以要你腰間的半塊玉？她的姿態(tài)那么倦，又那么清新。仿佛是幽谷里的蘭花，朝他吐一口氣也能醉了他的心智。他恨起自己來，為什么，自己不是那半塊玉，若是，豈不就可以和她朝夕相對，肌膚相親？一抽一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長安的春天，在他的眼里，頓失了顏色。佳人兮，水一方。溯回從之，溯游從之，自此，魂里夢里。夜老爺在聽聞這樁風(fēng)一流韻事之后，終于大怒起來，把夜長安從酒壇旁拎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一盆冷水潑了過去。幾乎是帶著吼的，逆子，你這逆子，難道非要?dú)馑牢覇�？夜長安抬起頭，迎著父親如刀鋒的目光，方才清醒過來。逆子。你去把那塊玉，給我拿回來�？梢归L安的個性，卻也倔傲。生在富貴之家，自小見慣了種種氣勢，又怎么會輕易被唬住。父親看著兒子的眼神與自己年輕時一般無二，終于嘆了口氣。他說。長安，去拿回來吧，那是你未婚妻的信物啊。雖然目前她生死未卜，咱們也不能負(fù)了人家啊。突如其來的未婚妻，令長安的思緒陡地亂了起來。夜長安的未婚妻，于十年前流落江湖，失去音信。所能證明她身份的唯一東西，便是半塊玉，那玉上書“長安”二字，與夜長安的玉合并，便是完整的一塊。那時，夜老爺家道中落，被自小定親的岳父摒棄。奈何，夜長安的母親卻誓死相隨，怎料眼光極為刻薄的父親，依然看不起貧賤的女婿，暗自生出歹意，設(shè)計陷害夜老爺謀害人命�？h官不分青紅皂白，判了秋后處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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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長安的母親，雖養(yǎng)尊處優(yōu)，個性卻是極其剛烈，獨(dú)自一人去擊鼓鳴冤，被當(dāng)時擔(dān)任長安史的主父偃撞見，才明了 。自此，兩家以斷玉為信物，約為婚姻。可十年前，圣上降罪，主父偃跳城樓而亡，五歲的女兒，也自此失了音信。那未婚妻，名舞靜。三華燈初上，胭脂的香味，已經(jīng)飄散到了長安的各個角落。她在燈下舉起那日要來的玉，只見得那半枚玉在燈光下隱隱的透出一朵梅花來，那梅旁，有兩個字——舞靜。她一愣。舞靜，怎不快點(diǎn)？久不見人的掌事阿姨耐不住客人的抱怨，走了進(jìn)來。寧舞靜一回神，急急拾掇完畢，跨步就要打算出去。阿姨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長安公子今天來了，還帶來了焦尾琴呢。她的心一喜，又走回妝臺，取出飾盒，一根通體雪白的玉簪，頂端鑲嵌了一朵六瓣梅花。輕輕插上發(fā)端，她對鏡一笑，只覺平添幾分風(fēng)情。移蓮步，步步生蓮花。施施然來到前廳，不同于那日素雅，約莫點(diǎn)了點(diǎn)胭脂，只是讓人覺得一揉一殘了桃花，別是妖嬈。她抖落一地的目光，到了夜長安的面前。公子，她微微的一福，不知舞靜可有榮幸，求得公子一曲？夜長安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緊皺的眉慢慢舒展。他望了望她的發(fā)髻，只覺得佳人白衣勝雪，發(fā)上的裝飾也是如此素雅，真有幾分古畫里飛天的味道。一曲驚得長安，姑娘何苦謙虛。他淡淡一笑，雙手撫上琴弦，卻捺不住心頭喜悅。她剛好叫舞靜，會不會，這讓他魂?duì)繅衾@的女子，就是他失落于江湖的她呢？雙手輕輕的一挑，霎時間，日出江南，繁花如錦，草長鶯飛。似是感受到他的心緒，她甩長袖，舞衣飛揚(yáng)。白蓮如錦繡蔓延，往四處散去，往高處，往遠(yuǎn)處，徑直的一派春一光在夜長安的面前盛放開來�？墒撬恢溃@一舞，只單單是為了他而舞。她舞著，偷眼朝他望去，見得他正凝眉，那眼神盈盈，終有不自覺的愁緒。那么英俊的面龐，微微的在燈光下漾著光。回身，轉(zhuǎn)頭，踢腿，裙裾飛揚(yáng)。那一舞，攝了眾人的魂魄，夜長安的手，也于不覺間停了下來。在云臺之上，她尚拘于規(guī)則，此時，卻是全然的奔放，較云臺之上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舞衣飛旋，便旋出若許江南，那多花多柳多煙雨的江南。她回頭輕輕的一望，那眼神幾許哀怨。便為了那么一眼，碎了長安的心。她的長袖蕩到夜長安的面前，夜長安似是癡了，只是一拉，她就猶若一朵花，斜斜地飄到他的懷中。如此一舞，叫長安，愿輸盡長安。夜長安喃喃自語。亂了呼吸，低下頭，這清新如梔子，淡雅如秋菊，空靈似幽蘭的女子，正以別樣的姿態(tài)凝眼相望。那一舞，寧舞靜傾了長安。于是，他忘記了最初的目的。那玉，送給這樣的美人，豈不是玉的榮幸？四他牽掛她的溫柔。她惦記他臉上的那抹愁緒。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行行意意，至此，方知古歌里所唱，字字皆非虛詞。流言到底傳遍了長安城。又有好事之人，說這夜公子，風(fēng)一流多情，怕是早已意許寧舞靜。不多時日，夜家老爺也拿夜長安沒有辦法的時候，九門提督突然攜著幼一女舞秋，帶著重禮造訪夜家。那一一夜，夜老爺激動非常，夜家一一夜，燈火通明。次日，九門提督家的小一姐被夜夫人盛情挽留入住了夜家。而且，一住就是半月。顏舞秋很完美。且不說女工繡紅，且不說琴棋書畫，單單是待人接物的那份雍容自在，已經(jīng)無愧于夜家少夫人這個稱呼。夜老爺和夜夫人的嘴，更是整日的合不上來。夜長安一直不曾想過，他的未婚妻會是如此端莊賢淑的女子，更不曾想過，她會那么快的出現(xiàn)于他的生命里。如果說，一定要把這兩個女子做比較，顏舞秋是一朵修剪得體的牡丹，艷光四射，雍容華貴；而寧舞靜則是剛開的梔子，不加修飾的天然秀氣，那般美到驚心動魄。可，見慣例如牡丹的公子，還是覺得梔子更叫人難忘。但，顏舞秋有另外半塊玉，那玉上，有“長安”兩個字。那一年，進(jìn)諫削弱王一爺們兵權(quán)的主父偃，在眾王一爺聯(lián)合進(jìn)兵長安時，為了保得天子周全，獨(dú)自一人承擔(dān)了所有的罪，自城墻跳落。而為了平息眾王一爺?shù)膽嵟瑵h武帝不得不下令將主家抄家，眾后人下獄。主舞靜剛滿五歲，在奶娘的帶領(lǐng)下逃離，卻最終在逃難路上被諸王發(fā)現(xiàn)。奶娘拼死相救，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蓱z主舞靜不過五歲，便被下獄。然而，主父偃為人正直，獄卒不忍，將他五歲的女兒偷偷地放走。顏秋白那時還是一個小小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敬重主父偃的為人，冒死領(lǐng)養(yǎng)了他五歲的女兒。他雖然素聞夜主兩家交好，事關(guān)性命，終不敢多言，并給舞靜改名舞秋。直至十日前，聽聞夜長安有半塊玉，玉上有“舞靜”二字，方才猜出頭緒，攜著顏舞秋而來，赴當(dāng)年之約。夜長安不是酸腐的男子�？墒�，沒有顏舞秋的父親，就沒有夜家的今天。這恩，怕是他夜長安不能輕易相負(f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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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所思，伊人迷一離。夜長安嘆了口氣，這忘恩負(fù)義的罪名，他終究擔(dān)當(dāng)不起。夢境里，寧舞靜在他面前縱一情起舞，他想要抓住那長袖，卻抓它不住。只余下她幽幽地站在遠(yuǎn)處，如一朵盛極的梔子，前所未有的美艷。五顏舞秋與夜長安的婚事，終是定了下來。傳言到了寧舞靜的耳朵里，她才終于笑起自己的癡傻。伸手去撫他留下的焦尾。那一日，那男子的懷抱，溫暖而柔軟。于是她的眼神，終于忍不住也溫柔起來。她還記得她伸在半空中的手撫上琴弦，公子的琴，可真好。不過為了她一句話，他便以琴贈之，那般的，萬千一寵一愛的姿態(tài)，又怎能不叫她為之感動？可是終究比不得那九門提督的小一姐，他，是任何承諾，也不曾給過她的。她的手捉住琴弦，使勁的一拉。怎料，到底是傳了千年的古琴。弦未斷，只是從手指上，留下深深一道傷口。鮮艷亮麗喜氣的紅色，立時間滿目都是。她仿佛看見他的手，正攜著一襲艷裝的新娘。忽然之間，一陣昏厥。當(dāng)寧舞靜清醒的時候，夜長安正坐在床沿。失去生動的眼神，關(guān)切的眼神，確實(shí)是那樣真實(shí)的、不容質(zhì)疑的存在。寧舞靜似真似幻，淚就流了下來。他對她，不是無情的呀！到了嘴邊的怒氣，便再也發(fā)不出來。她的淚珠簌簌地流下，滾落到他的手腕。他茫然地，不知所措地喚她的名字，舞靜，舞靜。怎料這一喚，喚出她更多的淚來。她流著淚，撐直了身體，瘦弱的細(xì)小的骨骼，襯得她越發(fā)的動人，似經(jīng)霜打過的海棠，看得他的心一陣疼痛，一陣癡迷。在這當(dāng)口，她突然鼓起勇氣，吻，鋪天蓋地而下。任是再好的教養(yǎng)，看到這一幕，怕也只會被憤怒沖昏頭腦。一向德容嚴(yán)恭的顏家小一姐，終于闖了進(jìn)來。夜長安，我要你給我解釋。語氣決絕里帶著尊榮。面對這艷光四射盛氣凌人的女子，寧舞靜心里明白了幾分，她出奇的冷靜起來。好好的`大家閨秀，卻原來，為干這跟蹤人的勾當(dāng)，竟不介意和我們這些煙花女子廝混。顏舞秋怒極而笑，看向夜長安，你喜歡她，可是要娶她？沒有關(guān)系，我這就去告知我那早亡的爹爹這個消息。她說著，向外走去。夜長安臉色一變，急步跟上。寧舞靜手頭的玉，就這樣冷冷地丟一了出來。主姑娘，這六瓣梅花的玉，又豈是我這煙花女子承受得起的？且，歸還于你吧。聞得主姑娘三字，顏舞秋一愣，看向?qū)幬桁o，你要如何？寧舞靜凄然一笑，突然從容問道，何謂舞靜？顏舞秋再一愣，不解其意。卻看見寧舞靜走了過來，遞上一支光華四射的玉簪，罷了，又看向夜長安，就當(dāng)作賀禮吧，我希望你們新婚可以用上。顏舞秋看過去，通體潔白的玉簪頂端，一朵梅花悄然綻放，那花一瓣，是六枚。只是青石地板上，夜長安眼睜睜地看著那玉佩，一碎為二。六夜府門前，繁華起來。紅紅的繡球，耀眼地高懸。寧舞靜乘著小轎從夜府門口經(jīng)過，聽見有人一大聲的議論新娘子可謂天仙下凡呀，真虧了夜公子的好福氣。她皺了皺眉，呵住轎夫，拈起裙裾，一步步向那朱紅大門走去。白色的長裙回蕩在張燈結(jié)彩的環(huán)廊，迤邐出別樣的風(fēng)情。她說，請稟告公子，我來送還他的東西。褐黑色的焦尾，襯著她雪白的衣衫，陽光下清冷而微微泛光。夜家夫婦和夜長安在內(nèi)廳，聽得侍女稟報說有女子攜琴而來，就又想起前些日子那些關(guān)于兒子紛紛繁繁的流言。夜老爺?shù)芍Щ曷淦堑囊归L安，臉色一變，冷哼道，不知道是怎樣的狐媚女子，竟不知好歹地闖到這里來了。夜夫人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平息怒氣。然后三人朝大廳走去。是安靜而素雅的女子，抱著琴，側(cè)身而立，沒有落座，面朝外面，身影縹緲。聽得腳步，她緩緩轉(zhuǎn)身，略帶水霧的眸子襯著披散的長發(fā)，顯得一張臉分外的小了起來。夜老爺和夜夫人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突然之間，只覺得一種異樣的情緒浮上心頭。夜老爺心中那股怒氣，生生的被壓了下去。她低轉(zhuǎn)身，微微地一福，弱柳不禁風(fēng)的模樣，使夜夫人忘記了最初的目的，只是急急地伸手扶住了她。上下一番打量，突然親切起來，好孩子，快請坐。夜老爺心如明鏡，瞬時理解了妻子的意思，于是也開始滿臉堆笑。出乎意料的熱情待遇讓寧舞靜原本只是想見夜長安一面的心也迷茫起來。夜長安還來不及回味母親的熱情，就被她拉到了一邊。孩子，你喜歡那丫頭？我……他回頭望去，見她正陪著父親閑聊，臉上浮起一層酡一紅，較平時清新，更多出幾分罕見的嫵媚，于是低下頭，點(diǎn)了兩點(diǎn)。娘看那孩子也不錯，不像一般的煙花女子。咱們夜家，也不是保守的人家。你若真的有意的話，等娶了舞秋，就讓她進(jìn)門做小吧。夜長安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v然不能理解父母的態(tài)度緣何轉(zhuǎn)變，但，只怕，寧舞靜未必就是那樣肯屈就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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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長安當(dāng)然無法知道，他的父母第一眼看見寧舞靜的震動。那眉那眼，那舉止那行為，都似某個從記憶深處緩緩走近的女子，脫俗而不失溫和，知禮而多風(fēng)情。只是歲月荏苒，于是那原本熟悉的女子，也漸漸的只留下些許輪廓，令他們猶疑不決。這世間，相似的氣質(zhì)，也不見得奇怪。于是，一陣說笑一陣黯然，寧舞靜曳著長裙，終似一朵風(fēng)中的雪花，緩緩飄出了夜府大宅。七是夜，寧舞靜的舞超出平常的多情和嫵媚起來，別是一番旖旎風(fēng)情。那是極美的，恍若一場夢。娉婷絕高處，高處不勝寒，寒意惹人憐。但憐的，卻不再是最初的人。跳舞前，她喝了點(diǎn)酒，借著酒意起舞，卻不知她即興的一場舞，撩一起了多少人的念頭。丞相家的公子于是就這樣笑嘻嘻地走了上來摟住了她的腰。舞靜小一姐，跟了我若何？寧舞靜醉意闌珊，斜睨著眼看過去，想也不想的要掙脫那摟著自己腰的雙手。半醉半醒之間，膽終于大了，一抽一手甩去，剛到半空就被男子按住。小一美人，要耍潑辣也要看時間嘛。他俯身，曖一昧的在她的耳邊說，聲音就慢悠悠地蕩開去。于是，她惱了，張開口，朝那按住自己手的胳膊狠狠地咬了過去。那男子火起來，養(yǎng)尊處優(yōu)又輕浮慣了的公子，何曾受過這等待遇？他的巴掌高高地?fù)P起，只“啪”的一聲。全場冷寂。寧舞靜這才清醒了過來——呵，是啊，這世間，并非人人都是夜長安，也并非人人都若他那樣將她那般寶貝，又豈由得她半分任性？想到這，她的心一酸。淚還沒有落下來，那男子似乎還不解氣，手又高高地?fù)P起。罷了！她閉上眼睛，兩行淚，流得肆無忌憚。但，這次沒有任何動靜。她睜開眼，是含笑的臉。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女子，花開富貴，只怕顏舞秋及不得她的十分之一，清比茉莉，只怕她寧舞靜也要自嘆弗如。不見得言語，只顧盼間，那股尊華，已不容侵犯。分明三十好幾的婦人，偏偏多出一股奇特風(fēng)情。眼前人雖美極，但，她不僅沒有驚艷，還多出幾分親切。繁華的舞廳，人群早已四散。她的聲音嫵媚，你，就是寧舞靜，長安的第一舞？寧舞靜點(diǎn)頭。爾后，有片刻的停頓，幽幽的一聲輕嘆。那么，讓我見識一下長安的第一舞，好么？寧舞靜恢復(fù)了一貫的姿態(tài)，請問夫人，如何稱呼？李夫人。猶豫了一下，她回答。寧舞靜于是起身，整整衣裳，只是將先前即興的一場舞，復(fù)演了一遍。舞畢，只聞李夫人道，如此一舞，美是美極，也極難得……也罷，這等境界，以你年紀(jì)輕輕，也到底不虛了。只是，這第一的名頭，卻有點(diǎn)……有點(diǎn)盛名之下，其實(shí)難符。寧舞靜接過后半部分話。這舞，的確當(dāng)不得天下第一舞。李夫人聽得寧舞靜自己這么說，一陣詫異，突然開口問，你名舞靜，那么告訴我，何謂舞靜？何謂舞靜？寧舞靜突然覺得諷刺。她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轉(zhuǎn)身向著內(nèi)堂走去。末了，她說，止戈而武靜。止歌而舞靜？李夫人愣了一愣，只見得舞衣在屏風(fēng)后一閃，傳出一句似乎輕柔又似乎決絕的話來：夫人若真想看天下第一舞，請于四日后，云臺相見。李夫人臉色有些變了，她想說什么，卻只張了張口。有侍從從廳外走了進(jìn)來，低聲說道，夫人，該回去了。李夫人嘆了口氣。八殘陽如血，一路上，繁華不絕于耳。只是襯得新郎的喜服，分外的凄艷起來。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fā)齊，三梳兒孫滿地。那是怎樣讓人艷羨的場景呵！忽略了新郎強(qiáng)裝笑容下的愁容，道旁酒館，只是談笑間議論新娘怎生的美艷和賢淑。偶爾間，有人提起寧舞靜這個名字，便又被另一陣聲浪蓋過。那畢竟，是煙花女子吧，怎能有好福氣，做得夜府的少奶奶。喜轎里的人兒蓮步輕移，只看那身段，已煞是風(fēng)一流。夜老爺和夜夫人相視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引得前來祝賀的人連說夜家好福氣。夫妻對拜，這一拜，只是新娘彎腰，新郎卻是對著新娘早已蓋上蓋頭的臉，發(fā)起癡來。不知是不是，春一色無邊迷昏了頭腦。這一拜，就要拜下去了。細(xì)細(xì)的，如同花香，卻迅速彌漫，是遠(yuǎn)處高樓上，裊娜的歌聲：方美人兮，哀花泣雨，方知音兮，不得故人。絕相思與君，恐寂寞無主……新娘的身形驀地一僵。眾人的眼睛，循著歌聲望去——是誰，在這個時候，唱這樣凄涼的曲，來攪夜家的好事？那高高的云臺上方，有一點(diǎn)點(diǎn)刺目的紅，雖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卻覺得艷到了極致。夜長安聽得歌聲，突然發(fā)瘋一樣沖出了喜堂。一片嘩然。有人立刻醒悟，怕，是寧舞靜吧？你有見過花開嗎？拼盡一生的力量，做一次綻放。你有見過花謝嗎？艷到極致的頹敗，是如何驚心動魄的絕美。寧舞靜著了紅衣，那種紅，血一樣的明亮，火一樣的熱烈，俗到極致，艷到極致，也就美到極致。 上一頁12345下一頁夜長安一口氣爬上云臺。他著新郎的裝，愣愣地站在臺邊。寧舞靜也著了紅裳，站在臺中，只是朝他笑，嫵媚無邊。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正一對璧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寧舞靜，單薄的腰肢，襯著繁復(fù)的艷紅舞衣，一眼便可銷一魂。她緩緩開口。長安，你評我為長安第一舞，卻不曾真正見過第一舞。今天，且讓我為你舞一曲吧。初時，她斜曳的水袖似云端的微波凌步，是花開了，輕輕的舒展一片枝葉，滿目生色。風(fēng)起，她的長袖洋溢開來，仿佛花香四溢。那紅，桃花一般的，紛飛出別樣的妝容。只看見一襲舞衣，自風(fēng)中綻放。搖而不落的，似盛到極致，又似乎繁復(fù)到極點(diǎn)，柔情的溫潤的艷紅的，自天邊露出端倪。舞衣飛揚(yáng)，似欲乘風(fēng)歸去的仙子，也許是風(fēng)中孤零零的一朵玫瑰，再美，再艷，只得自己欣賞。轉(zhuǎn)而不停，綿長的啊，是歌不斷的寂寞。夜長安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寧舞靜的水袖從他的面前舞過，他不由得伸手去抓，但她只是加速了動作，急速的一俯，一仰，一旋。于是，失之交臂，如同夢境。她，從高高云臺，墜了下去。身體舒展在空中，她的眼睛自燦爛中明亮，含一著笑，含一著淚。長安，你有見過花開么？長安你有見過花謝么？自烈火中泣游而起，于是深沉的寂寞不見。那些溯回從之，那些溯游從之，如她的紅色舞衣，波瀾壯闊地自云臺向四周散去。是艷紅的色澤，飄飛自時間的盡頭，霎時，妖花怒放。夜長安的眼睛，久久的，久久的，一片艷紅，再沒有其他色彩。她飛起來，艷紅如血液蔓延，于瞬間徹底綻放，繼而，如花，盛極而迅速枯萎。卻原來，是曇花，自古開不長久。一聲驚嘆，一個聲音悠悠地傳開來：“是傾城……”九一舞傾城。傾城，是傳說吧。說宮廷樂師李延年為漢武帝做曲，詞曰：北國有佳人，遺世而獨(dú)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武帝說，世上若真有此等美人，他必求之。平陽公主笑答，李延年之妹，為傾城之人。于是佳人一舞傾君，受封為妃。武帝愛其美，稱為李夫人。而那一舞，賜名傾城。夜老爺和夜夫人迅速循聲找去，只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滿是惋惜和悲痛。她看見他們，于是說：“是的，是傾城。何止傾城，還是舞靜。這世間再無人出其左右。”她說：“你們知道嗎，止戈而武靜。”一片蒼茫。初，主父偃有女，欲取武靜之意，又因女名帶武不雅，故名舞靜，暗含止戈武靜之意。其妻與李夫人交好，曾共編一舞，后，李夫人一舞傾君，賜名傾城。此舞，僅傳其女一人。夜家求婚，玉簪一枚，喻白璧無瑕之意，梅花六瓣，含高雅不流于世俗之心。卻原來，傾城仍是傾城，舞靜還是舞靜。只是他們不知道，寧舞靜一直在做一個夢。夢境里奶娘將她華麗的衣袍脫一下，穿在另一個喚她小一姐的女孩身上，只在她破舊的衣服里偷偷放了一枝玉簪。夢境里，還有士兵掄刀向她砍來，是奶娘撲了上來。漫天的鮮血啊，兩個小女孩號啕大哭。奶娘用最后的力氣把那個穿著華麗衣袍的女孩推到士兵們的面前。她對他們說，求求你們，只要放過我的女兒，這小一姐，就交給你們。你們要怎樣便怎樣。是啊，長安，你不可以忘恩負(fù)義，我又何嘗可以？只是這債卻要以你來償，我又于心何忍。罷了罷了，就當(dāng)這一生，只該為你舞一曲。舞靜，舞盡。末了，只聽見夜長安的聲音在空空的云臺蕩開來，痛盡哀絕，天地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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