筍衣里的田園散文隨筆
通往玉米地的小路上,鋪陳著一叢叢葳蕤繁茂的馬齒莧。這種野菜在城里深受追捧,常以不菲的身價招搖于豪華酒肆,可在鄉(xiāng)村的角落,它不過是個素面朝天的蓬頭村姑,乏人側(cè)目。
和年近八旬的父母一道在地里忙活了整整半天,掰得數(shù)百個大大小小的玉米棒?上,其中不少橫遭“賊”手,遍體鱗傷。光顧玉米地的“盜賊”主要有兩伙:一是自村南團山上下來的松鼠,一是夜間橫行無阻的狗獾。這兩樣野物前些年是很難見到的,如今卻時常成群結(jié)對在田間出沒。
人都擠進城里,野物的地盤自然廣闊許多。想當年,是很難見到一截長草的田埂的。青草甫一露頭,便會立遭腰斬,送進畜禽的口中。可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田埂都掩沒在荒草中,鷺鷥們?nèi)缤粭U桿白色的旗幟,插在草叢里,偶爾有人路過,它們也都選擇視而不見。面對這樣的田園,你會覺得,故鄉(xiāng)像是裹在筍衣里的,很難清晰地判斷,它是在回歸本我還是在頹敗末落。
將玉米的筍衣一一剝開,本是簡單的小工序,我卻因此吃了大苦頭。據(jù)說,玉米須是一味中藥,能利尿消腫、降壓清肝,可有誰知道,它也是個一言不合就興風作浪的“暴脾氣”呢?剝完筍衣,感覺兩只手腕有些異樣。幾小時后,出現(xiàn)大面積紅疹,奇癢難耐,雖找出風油精、“膚輕松”一陣亂涂,卻絲毫未見消褪。醫(yī)生診斷,綿里藏針的玉米須是罪魁禍首,但我的皮膚要負次要責任:過于敏感,一攻即潰。
這讓我想起十一二歲時的一次經(jīng)歷。一天傍晚,放學后扔下書包,便穿著背心像平日一樣去幫父母做農(nóng)活。當天是在谷場抱曬過的油菜秸。忙活了一陣,身上先是搔癢,繼而起包,由少及多,直至遍布全身。隨之而來的,便是不明不白的高燒。送至公社醫(yī)院,打針吊水,不見好轉(zhuǎn)。
有人提醒,鄰近的八里公社有個楊老先生,治療“過花”(麻疹)很有辦法,可以送過去瞧瞧。是時,去八里并無公路,家中便臨時用涼床扎了副擔架,抬我的是開山叔他們。那時候的鄉(xiāng)下,一家有事,眾人伸手,鄉(xiāng)鄰之間是親如家人的。
離八里公社有十幾里路,我昏昏沉沉躺在擔架上,依稀看見開山叔的后背被汗水浸濕。
楊老先生看過病情,當即熬了一碗中藥,讓我喝下。半小時不到,全身的包竟真的無影無蹤了。我至今仍不知當時所患何病,只是覺得老先生確是一位救難的神醫(yī)。三十多年后,不知時過花甲的老人家是否健在,能否聽到那時的少年一聲由衷的“謝謝”。
用竹籃和篾籮將地里的玉米棒搬回屋前的谷場。村里的老人們都過來圍觀,夸我家的玉米收成尚好。年輕人都去了城里,村里只留下這些老人。聽說,前一段縣里組織電影下鄉(xiāng),在我堂叔家門口放了一場。放映隊喊破嗓子,只來了七個老人加一個幼童。一部終了,大家都拎起凳子說要回家睡覺。放映隊一再挽留,請求再看另一部,幫忙完成“任務(wù)”,但習慣于日落而息的老人們并未買這個賬。
本來玉米棒是需晾曬幾日方能剝粒的。曬過之后,粒與芯之間會大大松動,剝起來要容易許多。但我只有一天假期,只能迎難而上,省掉晾曬程序?次议_始忙活,老人們紛紛拎了凳子圍攏過來。剝粒是份力氣活,先要用剪刀從玉米棒中間撬出一個豁口,然后順勢而動,如同攻克一排排小小的城池。我已多年未干像樣的農(nóng)活了,此番作為正規(guī)軍參戰(zhàn),多少有些吃力,不僅動作笨拙,手指的力道也是硬傷。
看著老人們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話,一邊將玉米棒搓得上下翻飛,我想起當年生產(chǎn)隊干活的場景。勞作固然艱辛,卻能自得一派立地抱團的快樂氛圍。談笑之間,一石田的'秧便栽上了。當年,一個“整勞力”每天的工分也就10分,折算成人民幣不過0.4元,但大家對“半夜呼兒趁曉耕,羸牛無力漸艱行”似乎從沒抱怨過。海涅說過:“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春天會交還給你”。有時候,一身泥水的莊稼人哼唱于田頭的一段小調(diào),較之于金色大廳音樂家們的《命運交響曲》,可能更富深意。
年近古稀的開山叔清理完自家地里的山芋藤,也匆匆趕來幫著剝玉米。他最近身體不太好,站的時間一長,手腳便不住發(fā)抖,也未查出是什么毛病。他說,孩子前一段接他去城里過了幾日,可把他急壞了:對面鄰居互不相識,南腔北調(diào)說不上話。最讓他憋屈的是,城里沒有莊上這幾位老人,沒有玉米。
剝完玉米,已是黃昏。老人們漸漸散去,各自回家做晚飯。開山叔說,吃過晚飯,大家還要像每天一樣沿著村路去散步呢。
望著老人們的背影,心中一陣恍惚,仿佛適逢生產(chǎn)隊收工時分。我仍活在當年,眼下不過是剎那的時空交錯。只是,那幾個佝僂的身影,已不再是田地間生龍活虎、唱著小調(diào)的精壯勞力。
我和兒時的伙伴們,都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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