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彼得名家散文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個地方聽音樂，一個不相識的小孩，約莫八九歲光景，過來坐在我的身邊，他說的話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話，那可并不妨事，因?yàn)樵趲追昼妰?nèi)我們已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他拉著我的手，我拉著他的手，一同聽臺上的音樂。他年紀(jì)雖則小，他音樂的興趣已經(jīng)很深：他比著手勢告我他也有一張?zhí)崆�，他會拉，并且說哪幾個是他已經(jīng)學(xué)會的調(diào)子。他那資質(zhì)的敏慧，性情的柔和，體態(tài)的秀美，不能使人不愛；而況我本來是喜歡小孩們的。
但那晚雖則結(jié)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友，我心里卻并不快爽；因?yàn)椴粌H見著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并且在他活潑的神情里我想見了你，彼得，假如你長大的話，與他同年齡的影子。
你在時，與他一樣，也是愛音樂的；雖則你回去的時候剛滿三歲，你愛好音樂的故事，從你繦褓時起，我屢次聽你媽與你的“大大”講，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愛，竟可說是你有天賦的憑證，在你最初開口學(xué)話的日子，你媽已經(jīng)寫信給我，說你聽著了音樂便異常的快活，說你在坐車?yán)锍３Ｉ斐瞿愕男∈衷谲嚈谏细魳钒磁�；你稍大些會得淘氣的時候，你媽說，只要把話匣開上，你便在旁邊乖乖的坐著靜聽，再也不出聲不鬧：——并且你有的是可驚的口味，是貝德花芬是槐格納你就愛，要是中國的戲片，你便蓋沒了你的小耳決意不讓無意味的鑼鼓，打攪你的清聽！你的大大（她多疼你�。┲v給我聽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樣那晚上買琴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樣她們?yōu)榕履闫饋眙[趕快滅了燈亮把琴放在你的床邊，怎樣你這小機(jī)靈早已看見，卻偏不作聲，等你媽與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來，摸著了你的寶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癢，站在漆黑的床邊，就開始你“截桑柴”的本領(lǐng)，后來怎樣她們干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進(jìn)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們又講你怎樣歡喜拿著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樂會的導(dǎo)師，你那認(rèn)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還有不少趣話，大大記得最清楚，她都講給我聽過；但這幾件故事已夠見證你小小的靈性里早長著音樂的慧根。實(shí)際我與你媽早經(jīng)同意想叫你長大時留在德國學(xué)習(xí)音樂；——誰知道在你的早殤里我們不失去了一個可能的毛贊德（Mo zart）：在中國音樂最饑荒的日子，難得見這一點(diǎn)希冀的青芽，又教命運(yùn)無情的腳根踏倒，想起怎不可傷？
彼得，可愛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親，但想起我做父親的往跡，我心頭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話你是永遠(yuǎn)聽不著了，但我想借這悼念你的機(jī)會，稍稍疏泄我的積愫，在這不自然的世界上，與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當(dāng)不在少數(shù)，因此我想說的話或許還有人聽，竟許有人同情。就是你媽，彼得，她也何嘗有一天接近過快樂與幸福，但她在她同樣不幸的境遇中證明她的智斷，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話里意味的深淺，也只有她，我敢說，最有資格指證或相詮釋——在她有機(jī)會時——我的情感的真際。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懺悔，是悵惘？對著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誰沒有怨，誰沒有恨，誰沒有悵惘？除了天生顢頇的，誰不曾在他生命的經(jīng)途中——葛德說的——和著悲哀吞他的飯，誰不曾擁著半夜的孤衾飲泣？我們應(yīng)得感謝上蒼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創(chuàng)造了不可計(jì)數(shù)的種類，就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異，各各不同，——同是一個碎心，卻沒有同樣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淚，卻難尋同樣的淚晶。
彼得我愛，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但我最后見你的時候你才不滿四月，這次我再來歐洲你已經(jīng)早一個星期回去，我見著的只你的遺像，那太可愛，與你一撮的遺灰，那太可慘。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你媽曾經(jīng)件件的指給我看，你在時穿著的衣、褂、鞋、帽，你媽與你大大也曾含著眼淚從箱里理出來給我撫摩，同時她們講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你的腳蹤仿佛在樓板上踹響。你是不認(rèn)識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yuǎn)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里，她們也使我——沒福見著你的父親，知道你，認(rèn)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yuǎn)鏤上了我的心版。
那天在柏林的會館里，我手捧著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著，把一個小花圈掛上你的門前——那時間我，你的父親，覺著心里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jīng)有一點(diǎn)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這才覺著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jīng)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他紀(jì)念日的周遭永遠(yuǎn)無聲的流轉(zhuǎn)。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jī)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郁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仿佛就在口邊，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像是長在大塊巖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巖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
是恨，是怨，是懺悔，是悵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懺悔，許是悵惘。荊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脛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么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著，還是有人存心種著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一則因?yàn)檫@道是你自愿才來走的；再則因?yàn)槟谴虃悄阕约旱哪_踏上子荊棘的結(jié)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终l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tuán)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的回報(bào)這番作客——只嘗甜漿，不吞苦水——的經(jīng)驗(yàn)，他上年紀(jì)的臉上一定滿布著笑容——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著過無情的荊棘，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著一斑的泥污。
但我們，比你住久的，彼得，卻不是來作客；我們是遭放逐，無形的解差永遠(yuǎn)在后背催逼著我們趕道：為什么受罪，前途是哪里，我們始終不曾明白，我們明白的只是底下流血的脛踝，只是這無恩的長路，這時候想回頭已經(jīng)太遲，想中止也不可能，我們真的羨慕，彼得，像你那謫期的簡凈。
在這道上遭受的，彼得，還不止是難，不止是苦，最難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諷，身影似的不可解脫。我既是你的父親，彼得，比方說，為什么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雖短，給你應(yīng)得的慈愛，為什么要到這時候，你已經(jīng)去了不再回來，我才覺著骨肉的關(guān)連？并且假如我這番不到歐洲，假如我在萬里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只能看作水面上的云影，來時自來，去時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時我不知愛惜，你去時也不能過分動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無情，不是寡恩，為什么我對自身的血肉，反是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問為什么，這問的后身便是無限的隱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無從悔，我只是悵惘，我只能問！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只能忍受。
而況揶揄還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嘗不赤心的愛我；但他們的愛卻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也何嘗不篤愛我的親親，但我不僅不能盡我的責(zé)任，不僅不曾給他們想望的快樂，我，他們的獨(dú)子，也不免加添他們的煩愁，造作他們的痛苦，這又是為什么？在這里，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無從悔，我只是悵惘——我只能問。昨天我是個孩子，今天已是壯年：昨天腮邊還帶著圓潤的笑渦，今天頭上已見星星的白發(fā)；光陰帶走的往跡，再也不容追贖，留下在我們心頭的只是些揶揄的鬼影；我們在這道上偶爾停步回想的時候，只能投一個虛圈的“假使當(dāng)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訓(xùn)，即使有，也不能給我們利益，因?yàn)榍巴具�是不減啟程時的渺茫，我們還是不能選擇自由的途徑——到那天我們無形的解差喝住的時候，我們唯一的權(quán)利，我猜想，也只是再丟一個虛圈更大的“假使”，圓滿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
（原刊《自剖文集》，新月書店1928年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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