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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老鋪
一
我這次從省城回來,老天便淅瀝地下了一場雨。
細雨情懷,我一向是有的,何況是秋季,竟這么的凄涼。
回到家,母親煮了我最喜歡吃的飯菜,一盤清蒸魚,一碗紅燒肉。吃飯的時候,母親說:“你這次回來,就把鋪子清理一下吧。你父親年紀大了,行動做事已不如從前。我看等過幾日,還是把它賣了吧!
“賣了?”我吃驚道,“那么好的一個鋪子,說賣就賣?”但賣就賣了吧,賣去了煩惱,賣去了辛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來到林家老鋪。我還記得那天清晨,微涼的風,吹落了樹上的葉子。街道兩旁冷冷清清,廖無一人。我拖著緩慢的步伐,將往事一一回憶。來到老鋪面前,頓時發(fā)現(xiàn)門上的朱紅大漆依舊可見,不過從中卻散發(fā)出一股蒼老的氣息。我推開門,好熟悉的氣味!小時侯的故事盡收眼底。仿佛,這老鋪是以他在林家的老資格靜靜地等我。一剎那間,我似乎聞到了宿命的氣味,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陣酸痛。 ( )
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老鋪才被徹底地清理干凈。當搬運工們把最后一個箱子從老鋪里搬出去時,老鋪立刻空了下來。仿佛一位年邁老人,等待臨終前響起的鐘聲。
晚上吃完飯,父親問我:“鋪子清理完了么?”我回答道:“差不多了。”父親隨即點了一根煙,使勁地吸了一口,然后很沉重地吐了一口。騰騰的煙霧把寧靜的空氣攪亂,好像千萬條毒蛇,在黑暗里張著毒牙,噴著毒液,大發(fā)毒威。父親好似輕松許多。他把眼睛微閉,兩手放在膝蓋上,安詳?shù)卣f:“清理完就好,我也該省心了?蔽抑?欄蓋孜?說人嫡餼浠埃?押姆蚜吮仙?木?Α?
此刻我突然想到他,我的二叔。我問:“二叔現(xiàn)在可好?”我話一說完,母親就搶著說道:“好什么好,就那樣。前些日子咳血咳得厲害,上個月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肺癌晚期,頂多活一兩個月。前天田記棺材鋪老板田光宗跟我說,‘真是可憐,他那兩個不爭氣的娃,連買棺材的錢也要賒賬!胂胨@一輩子造的孽,就不覺得可憐了。”
父親等母親說完接過話說:“人都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就不要說些什么了。以往的恩怨,我看還是放下吧!
母親生氣說道:“你放得下我還放不下!難道你忘記了他以前做的那些荒唐事么?當時許文還小,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被你老二抓到牢里時我日子過得多苦。”母親有點激動,“當時鋪子被他們砸爛,家里糧食不多,基本上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許文又要吃奶,我沒奶水,許文就天天對著我哭,哭得我直傷心。幸虧隔壁鄰居玉芳嫂子也是剛剛生完孩子,便說讓她來給許文喂奶,其實她奶水也不多。到了平反那年,她卻不幸出了車禍,三十幾歲就死了。我這一輩子是無法報她的恩了!闭f到這,母親有些抽噎,過了一會兒,母親才繼續(xù)說道:“你老二活到現(xiàn)在,算是老天長眼,看得起他了。唉!好人怎么就那么多災呢?”
母親說完話,一家人沉默許久。昏黃的燈光下,我感覺到窒息的煙味。我望了望窗外,千萬條雨絲依舊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著。沒有月光,沒有秋蟬的鳴叫,整個世界一片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說道:“不過,我還是想去看一下他,因為,他畢竟是我的二叔!
父親依舊沉默,母親卻說:“看一下可以,只是記得早些時侯回家!
二
林家的店鋪,是爺爺用一生的心血在風雨如晦的日子里建立的。聽父親講,我家本住在南京城,爺爺是個商人,生意做得挺好,但是卻生不逢時。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之后,戰(zhàn)火便很快燃至南京。淞瀘會戰(zhàn)期間,日本調(diào)集大批空軍對南京城實行空炸。當時的南京城,簡直就是座孤島,殘破不堪。城內(nèi)百姓整日驚恐不安,混亂不已。我前幾日找到了一些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的圖文資料,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的南京城沒有幾座像樣的建筑、躺下的不會有一個完整的尸體。只有破爛的廢墟、痙攣的手腳、殷紅的鮮血!
爺爺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逃到內(nèi)地的,逃到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中。父親說我們一家子來到舊池鎮(zhèn)僅有一個月左右的生活費用。但爺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在他來舊池鎮(zhèn)一個多月后,家里反而多添了幾百元。后來經(jīng)過不斷的努力,林家店鋪終于在年底建立了。雖然店鋪不大,僅有三間,但比在南京城,是安靜許多。抗戰(zhàn)結(jié)束,國民政府搬回南京,爺爺也沒有再回去。
今天當我走近林家老鋪,很能感受得到爺爺對于人生的喟嘆,這喟嘆也只有流淌著林家血液的人能夠體會。從小到大,我經(jīng)常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爺爺站在老鋪面前,拄著一根拐杖,望著店前那晴空萬里的天,高唱一曲李華的《吊古戰(zhàn)場文》:“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挺忘群!
全國解放不久,在人民政府正確的領(lǐng)導下,林家老鋪正一步步走向興旺。那個時候,父親已開始學著經(jīng)營店鋪。二叔卻在舊池鎮(zhèn)的政治部工作,但是心里一直惦記著店鋪的財產(chǎn),并多次在爺爺面前說父親的壞話,。爺爺當時已經(jīng)看穿二叔的心思,就一心想把店鋪交給父親,并當著二叔的面罵,說二叔是敗家子。二叔當然不甘心,于是一家人的矛盾就不斷加深了。
1966年,舉國震驚的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這場革命給那些市井小人登上政治舞臺提供了便利的渠道。一下子學生不上學了,把老師拖出來進行革命批斗;一下子工人不上班了,三五成群地打著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旗幟宣傳文化革命。一下子坐火車不收費了,只要你戴上個紅袖標,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向往的城市。緊接著就是打到二月反革命分子,許多重要的國家領(lǐng)導人也被拉出來批斗,弄得全國上下緊張而又混亂。
二叔也因為帶領(lǐng)幾個所謂的革命分子砸壞了當?shù)匦W校長的辦公室,抓走了校長,所以便順理成章地當上舊池鎮(zhèn)革命隊伍的大隊長。這樣一來,二叔便在舊池鎮(zhèn)呼風喚雨。也就是那年,爺爺因病去世。在他去世前夕,沒有見二叔一面,而是叫父親一定把鋪子守好。爺爺說完話就把眼睛閉上了,帶去他一生的滄桑,帶去他一生的遺憾,帶去他最后的希望,匆匆地向了天堂。
爺爺?shù)娜ナ,似乎把二叔早已懷存的憤怒給點燃了。就在爺爺去世的第三個晚上,他就領(lǐng)了一批人直搗林家店鋪,硬抓走了父親。母親跪著苦苦求他,二叔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硬邦邦地說:“他雖是我哥,卻是資本主義反革命分子,是人民的公敵。我們一定堅決掄起毛主席的千均棒,打倒這些牛頭馬面??
父親被抓走了,留下母親和我。二叔仍不死心,又在幾天后,把林家店鋪充了公,把母親趕到一個爛房子里,天天叫人盯著。那時生活雖然艱苦,但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竟還是咬著牙挺了過來。由于父親被下放到當?shù)剞r(nóng)場,母親則定期托人為父親送衣送飯。我還記得小時侯母親經(jīng)常累得整日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心里不由得一陣酸痛。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無罪釋放,政府歸還了林家店鋪。二叔則被革了職,在舊池鎮(zhèn)五十公里外的農(nóng)村當起了農(nóng)民。又在那時,二嬸因病逝世,只有兩個堂弟陪著二叔。二叔便一直過著貧窮的日子。
被秋雨洗過的夜晚帶著一種寂靜的蒼涼。萬物都在這蒼涼的夜晚中安然入睡,唯有舊池鎮(zhèn)的那條小河還在無止境的流淌。我躺在床上靜靜地聆聽著這嘩嘩的水聲,聆聽著被掩埋的歷史,同時也在聆聽著自己的靈魂。
三
清晨的陽光是寂寞的。空氣里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濃濃的迷霧在小鎮(zhèn)里蔓延,再細致的物體也會因此變得模糊不清,仿佛人生中一段塵封的記憶,不可輕易窺視。
我早早起來,打了一個電話跟大堂弟蕭華,告訴他我九點左右到。
從舊池鎮(zhèn)到梅花村坐車只花一個多小時。但我感覺這已花上了若干年的時間。蕭華很早就在車站等我,仿佛在等一個陌生人。當我下車時,便看見蕭華四下張望。我向他揮揮手,表示我在這兒。他很快示意,對我笑了笑,并很快走到我的面前。我這才認真打量他,他看上去比我老許多,眼瞼旁添上了許多皺紋,活像一個四五十歲的人。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藍色布衣,一條補了許多疤的黑色褲子,腳上穿著個綠色的解放鞋。不過他仍然笑容滿面。他首先開口道:“你這么早就來了?”我尷尬地笑了笑,簡單地說:“是啊,早晨空氣新鮮!彼终f:“志成聽說你要來,一大早就去買菜了!蔽乙琅f笑著說:“只是來看看二叔,干嘛這么破費呢?”
他說:“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們不好好招待就過意不去了!闭f罷,我問:“二叔現(xiàn)在怎么樣了?”蕭華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他頓了頓語氣,然后說道:“就那樣,好也好不到哪去。不過今天聽說你要來,非常高興,還喝了一碗稀飯!蔽乙宦,心里很欣悅。我說:“看來我來還是件好事。”蕭華說:“可不是嗎?快走,不然志成買菜回來看不到人又要著急了!
二叔家住在梅花村西口,我們走了幾分鐘就到了。當我走進二叔家,頓時發(fā)現(xiàn)里面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房內(nèi)僅有一間灶房,兩間臥室。房頂上的瓦稀稀疏疏,可見光亮。灶房里面只有一個布滿灰塵的碗櫥,一個用土堆的灶。一間臥室是二叔的,另外兩間是兩個堂弟的。
蕭華說:“看來志成還沒有來!蔽艺f:“那么先看看二叔吧?畢艋?擔骸昂冒!只是級q盟禱笆奔洳灰??!?
我剛走進二叔的臥室,就聞到一股發(fā)霉的氣味。我環(huán)顧一下四周,感覺里面陰暗潮濕。二叔的衣物被零亂地放在床上。由于房間光線很暗,我只能移步走近,看見二叔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閉。他滿面皺紋、滿頭白發(fā),臉色極度慘白。在他周圍,堆滿了一大疊的衣服,上面血跡斑斑?磥矶逭媸遣〉貌磺。這時蕭華朝二叔大聲地說:“爸,許文來看你了!倍迓乇犻_眼睛,對我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然后露出了笑容。他口齒不清地說道:“文崽來了。”我向他點點頭,大聲地說:“二叔,我是許文,我來看你了!蓖蝗,二叔用力把自己撐起來,想靠近一點看我。我連忙靠過去把他扶住,說:“您快躺下,別亂動!倍逦⑷醯卣f:“你來了,我很高興!蔽艺f:“高興就好,高興就好!倍逋蝗豢蘖似饋。他抽噎而吃力地說道:“文崽,二叔對不起你們呀!二叔不是人,你原諒二叔不?”說罷,便“咳咳”地咳嗽起來。我急忙幫他捶了捶背。說:“二叔,你想到那里。我今天是來看你的,以前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咱們誰也不許提以前的事了,F(xiàn)在只要你安心養(yǎng)病,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倍蹇奁貜驼f道:“二叔有你這話就知足了,二叔有你這話就知足了!蔽以俅文澹l(fā)現(xiàn)二叔面容慈祥,神情和藹。我立刻意識到二叔真的老了!往日的恩怨,真的不能再放到一個老人身上。
我剛走出二叔的房間,志成就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塊豬肉,興高采烈地向我打招呼。我走過去和他說了幾句話,但是心里一點高興勁也提不上來。中午在二叔家吃完飯,我就匆匆地回了家。一路上,我心情都非常沉重。也不知什么時候,我心中有了這么一種思考:“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地獄與天堂的存在?從古至今,死靈魂如此之多,再大的一個天堂,也有裝滿的時候;再深的一個地獄,也有填滿的時候。死了之后,死靈魂又居于何處呢?一個人的人生歷程只有短暫的幾十年或者一百年。與天地相比,這不能算什么。但是在這短暫的歷程里,人有可能會無限的偉大,也可能會無限的渺?I?啦蛔鬩運得魘裁次侍猓???諶聳廊椿鈐謁懶榛甑牡賾?錚?遣攀親畬蟮耐純!幣殘磯?逡丫?饈兜攪蘇庖壞悖??運?嘔嵩諫??⊥妨饗亂簧?岳醋鈁娉系睦崴??
四
下午我一到家,父親就問我道:“你二叔身體現(xiàn)在怎樣?”?“還好!蔽艺f,“今天見我來非常高興,還吃了點東西!备赣H嘆了一聲,說:“那就好。希望他臨走時不要帶上痛苦!
母親這時朝我走來,也是向我詢問了一番。詢問結(jié)束后我對母親說:“二叔現(xiàn)在真的很可憐。雖然他年輕時候犯下了許多罪,但是現(xiàn)在人都要走了,我覺得你們還是應該抽出一點時間去看看他!
母親遲疑了一下,眼睛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憂郁。過了一會,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簡單說道:“有時間再說吧!
五
林家鋪子最終被賣了出去。在簽完合同的那天夜里,父親竟抽了一個晚上的煙,也許是因為懷戀。在鋪子被賣的第二天,蕭華就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二叔在凌晨三點去世了。他走之前,口里仍然不斷地念著林家鋪子,數(shù)著一生的罪過。蕭華說,二叔死前還吐了一大口的血,神情痛苦得很。聽到這,我眼淚潸潸而下,便立刻跑到了二叔家?勺屛蚁氩坏降氖,父母居然也同我一塊去了。當我面對二叔安詳?shù)倪z容時,心里不由得發(fā)出一陣莫名的苦楚。此時我想起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真君》寫的那句話:“長歌當哭,應當在最悲痛的時候。”或許,我們真的應該好好悲痛一會了。
二叔被埋在梅花村的一個半山腰上。秋風蕭索,落葉紛飛。我想二叔應該是得以安息的。因為蕭華跟我說那天我離開時,二叔露出了很久未有的笑意。聽到這,我也感到一絲欣慰。
如今歲月已逝,我已步入中年。有時后我會抽空到林家老鋪舊址轉(zhuǎn)轉(zhuǎn),也會到二叔的墳前看看。但無論怎么,我都依然清晰記著二叔當年死前的那一幕。但不是因為傷懷,而是為了對明天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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