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并不消逝,只是遷徙
青春并不消逝,只是遷徙
張曼娟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剛考上博士班,一邊修習學(xué)位,一邊創(chuàng)作,已經(jīng)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海水正藍》。
寒假過后,我遇見這樣一位教授,高大壯碩,行動從容,微微含笑,為我們講授詩詞,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到老師家里上課,大家圍著餐桌,并不用餐,而是解析一首詩或者一闋詞?匆娝嗜恍φZ,噴吐煙霧,我悄悄想著,這就是一個偉岸男子了吧?四十幾歲的老師,當時在學(xué)術(shù)界是很活躍的,意氣風發(fā),鋒芒耀眼,上他的課,常有一種謹慎恐懼的心情。我?guī)缀跏遣徽f話的,一貫安靜著,卻從未停止興味盎然地觀看著他和他的家庭。
他有一個同樣在大學(xué)里教書的妻子,兩個兒子。當我們的課程即將結(jié)束時,師母和小兒子有時會一起進門。師母提著一些日用品或者食物,小男孩大約十歲左右,背著小學(xué)生的雙肩帶書包,脫下鞋子,睜著好奇的黑眼睛盯著我們瞧,并不畏生。老師會停下正在講解的課程,望向他們,有時交談兩句,那樣的話語和眼神之中有著不經(jīng)意的眷戀。我漸漸明白,老師像一座植滿綠陽垂柳的堤岸,他在微笑里,輕輕擁著妻與子,一大一小兩艘船棲泊,所以,他是個偉岸男子。
我們告辭的時候,老師家的廚房里有著鍋爐的聲響,晚餐漸漸開上桌了。我們散蕩地漫步在高架橋下,走向公車站牌。一點點倦意,還有很多憧憬,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未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溫暖家庭呢?一種圍桌共餐的親密情感?一個背著雙肩背包的小男孩?天黑下去,星星爬上天空了。
修完博士學(xué)位的暑假,邀集一群好友,將近一個月的神州游。回到臺北,同學(xué)來電話,告訴我罹患癌癥的師母過世了,大家要一起去公祭,他們想確定我已經(jīng)歸來。
告別式中,看見伏跪在地上的那個小男孩,那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是國中生了,因為失去母親的緣故,看起來特別瘦小。我有一種沖動想過去,走到他的身邊去,看著他的黑眼睛,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我終于沒有,因為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而且我怕看見他的眼淚便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一年之后,我陷在因情感而引起的強烈風暴中,面臨著工作上的艱難抉擇,突然聽聞老師腦干中風,病情危急的消息。到醫(yī)院去探望時,老師已經(jīng)從加護病房進入普通病房了,聽說意識是清楚的,那曾經(jīng)偉岸的身軀倒在病床,全然不能自主。那個家庭怎么辦?那兩個男孩怎么辦?同去的朋友試著對老師說話,我緊閉嘴唇?jīng)]有出聲,我只想問問天,這是什么天意?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這算是一條什么路?
同時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傷挫并沒有停止,總要花好大的力氣去應(yīng)付,應(yīng)付自己的消沉。從那以后,我再沒有去探望過老師,只從一些與老師親近的人那兒探問老師的'狀況,老師開始做復(fù)健了;老師出院了,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原來的房子賣掉了,搬到比較清幽的地方去了。偶爾車行經(jīng)過高架橋,我仍會在歲月里轉(zhuǎn)頭張望那個方向,帶著惆悵的淡淡感傷。那里有一則秘密的,屬于我的青春故事。
后來,我與青春恍然相逢
這一年,我已經(jīng)在大學(xué)里任教第十一個年頭了,即將跨入四十年紀。
這個學(xué)期,在我的通識課講堂上,有一個經(jīng)濟系的男生,特別捧場,該笑的時候大笑,該點頭的時候用力點頭,只是不發(fā)言,我猜想或許是因為他不擅言辭吧。輪到他上臺報告時,他從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說到祖國大陸的壯麗山河,全不用講稿,也不用大綱,侃侃而談。我坐在臺下,仰著頭看他,原來是這樣高的男孩子。明明是青春的臉孔,流利地報告著的時候,卻仿佛有著一個老靈魂,隱隱流露出淺淺的滄桑。
冬天來臨時,通識課結(jié)束,我捧著一沓考卷走出教室,那個經(jīng)濟系的男生等在門口。“老師”,他喚住我,“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我站住,并且告訴他,只能有一點時間,因為我趕著去電臺。每個星期五的現(xiàn)場節(jié)目與預(yù)錄,令我有些焦慮。
“好的。”他微笑著,看起來也很緊張,隨時準備要逃離的樣子,“我只是想問你還記不記得一位老師……”他說出一個名字。忽然一個名字被說出來。
我感到一陣暈眩,那一段被煙塵封鎖的記憶啊,云霧散盡,身形偉岸,微笑的老師,忽然無比清晰地走到我的面前來。我當然記得,即使多年來已不再想起,卻不能忘記。
“你是……”我仰著頭看他,看著他鏡片后的黑眼睛,眼淚是這樣的岌岌可危。
暮色掩進教學(xué)大樓,天就要黑了,然后星星會亮起來。曾經(jīng),那是晚餐開上桌的時間,如今,我們在充滿人聲的擁擠的走廊上相逢。十幾年之后,他念完五專,服完兵役,插班考進大學(xué),特意選修了這門課,與我相認,那令我懸念過的小男孩,二十四歲,正當青春,我卻是他母親那樣的年齡了。青春從不曾消逝,只是從我這里,遷徒到他那里。
后來,我聽著他說起當年在家里看見我,清純地垂著長發(fā)的往昔,那時候我們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卻想著如果可以同這個姐姐說說話。我聽他說著連年遭遇變故,有著寄人籬下的凄涼,父親住院一整年,天黑之后他有多么不愿意回家,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專心聆聽,并沒料到不久之后,我的父親急癥住院,母親在醫(yī)院里日夜相陪,我每天忙完了必須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去。那段禍福難測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男孩對我敘述的故事,在一片恐懼的黑暗中,仿佛是他走到我的身邊來,對我訴說著安慰的話,那是多年前我想說終究沒有說出來的。我因此獲得了平安。
與青春恍然相逢的剎那,我看見了歲月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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