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經(jīng)典散文
老人躺在門板上,頭朝南,腳向北,一床簇新的壽被完整地蒙住他的遺體。這個八旬老人已經(jīng)被死亡抽空了,崎嶇不平的身軀徹底坍了下去,像一床無法歸整的舊棉絮。時值酷夏,樹梢沒有一絲風(fēng),人來人往的堂屋像一只火藥桶,仿佛只要兩個人擦肩而過,空氣就能夠燃爆,沖起一團蘑菇云。據(jù)說老人就是熱死的,在他之前,村子里已經(jīng)熱死過兩個,兩個人的年紀都不大,都還能做飯,洗衣,下地干活!叭思俚煤軉!晚上還吃了半碗飯呢,說不照就不照了……”我靜默地聽著,心里卻懷疑老人真正的死因,所謂的“熱死”,或許只是一種巧合。在老人的正上方,吊扇的三片葉子有氣無力地旋轉(zhuǎn)著,嗚嗚嗚,嗚嗚嗚。我出神地看著壽被上的牡丹,一叢又一叢,怒放的花蕊,在熱風(fēng)中微微抖動。
堂屋里,靈床前,半蹲半跪著七八個孝子賢孫。他們披麻戴孝,兒孫一身縞素,女兒裹著上半身,媳婦和女婿的頭巾上洇出一抹朱砂印。這細微的差別,標識著不同的身份,不能錯的,事關(guān)禮節(jié)和哀榮。每次來人吊唁,孝子賢孫就要遠遠地迎上去,等來人的鞭炮放完了,這邊再放一掛小鞭炮,然后雙膝下跪,雙手朝天,等著來人疾步上前,彎腰,俯身,將他們拉起來。四目相對的瞬間,神情都是肅穆的,兩雙手,仿佛已經(jīng)傳遞了所有的語言。人死不能復(fù)生,還能說些什么呢?無非是“往生極樂”“節(jié)哀順變”……既違心,也蒼白。事實上,死亡降臨到任何一個家庭,悲傷都在所難免——死亡,赤裸裸地撕開了人生最殘酷的真相,它是我們的靈魂終將奔赴的黑色迷宮,是我們的肉體終將寂滅其中的黑暗深淵。
跪地迎接的孝子賢孫是事先選好的,他們負責(zé)守靈,吊唁的人下跪,他們跟著下跪,吊唁的人站起來,他們跟著站起來。這是個力氣活。一天通常要下跪幾十次,秋冬兩季衣服厚,春夏兩季就很痛苦了,膝蓋跪到流血是常事,晚上結(jié)了痂,第二天,又滲出新鮮的血絲。逝者若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或是生前廣結(jié)善緣,吊唁的人會更多,孝子賢孫們要忙得團團轉(zhuǎn),兩腳不沾灰,車轱轆一般。這般折騰,年紀大的人自然吃不消,但禮節(jié)不能廢,于是只好投機取巧,在膝蓋上偷偷地綁一塊綿軟的布墊子。
縱有千般苦、萬般累,孝子賢孫也不敢有怨言。這一方面來自于傳統(tǒng)禮儀的無形約束,另一方面則來自于世俗生活的現(xiàn)實壓力。在普遍“空心化”的鄉(xiāng)村,養(yǎng)兒已經(jīng)不能防老了,養(yǎng)兒子的實際功用,就體現(xiàn)在老人去世以后,有一個“孝子”在棺材前下跪,守靈——至于守靈的是不是真的孝子已經(jīng)無所謂了,對于逝者來說,孝或不孝,無關(guān)哀榮。
女兒和媳婦不用守靈,她們在堂屋里負責(zé)哭喪。“哭喪”是葬禮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既能合乎情理地表達家屬的悲傷,又能順理成章地宣揚逝者的功德。我們這些在鄉(xiāng)下長大的,誰沒有聽過哭喪呢?事實上,如果拋開喪事中的悲傷,哭喪幾乎是喪事中最動人的部分,平時再不會言辭的女人,一旦投身于哭喪,立即就成了民間表演藝術(shù)家——她們聲情并茂,一唱三嘆,極富感染力。作為告慰逝者的一種儀式,哭喪并無成規(guī),張三哭張三的,李四哭李四的,哭訴的,都是一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拔铱嗝睦献影ィ愫煤菪陌,丟下老娘,自己去享福吶……”這是最常見的開場,恰如其分地表達出內(nèi)心的悲傷,接下來才真正進入主題,某年某月救起一個溺水的孩子;某年某月幫某人收回幾十斤稻子……往事歷歷在目,紛至沓來,哭喪的女人感情真摯,哭著說著便進入忘我之境。她們不厭其煩地歷數(shù)逝者的諸多美德,在爭先恐后的歷數(shù)中,逝者的形象逐漸高大了起來,豐滿了起來,當然也陌生了起來。逝者已經(jīng)不是那個逝者了,他成了英雄和完人,成了美德的化身。逝者為大。逝者為尊。一個人只要成了亡魂,就帶走了所有的抵牾、敵意和仇恨。哭者是真的傷了心,聽者也是真的動了情。大姑娘小媳婦們站在靈堂外圍,原本就是湊個熱鬧,眼眶忽然就紅了,忍不住,于是陪著落淚,甚至大放悲聲。
圍觀的人越多,女人哭得越起勁,哭得越傷心。哭喪,因此也有一些夸張與表演的成分,但哭喪又承載著鄉(xiāng)土社會最淳樸的人情。我13歲那年,步槍大爺在孤苦中離世。步槍大爺姓高,喜歡孩子,一到農(nóng)閑,總要領(lǐng)著一群孩子在田畈里到處玩。每次玩,他總要蹲在田埂上,瞇起一只眼睛,兩只手一前一后,端成一桿步槍的形狀,然后射擊,“啪嘰”,“啪嘰”,“啪嘰”……孩子們佯裝中彈,慢慢歪倒在地。歪倒在地的孩子笑了,爬起來,纏著他繼續(xù)玩。日子久了,我們都叫他“步槍大爺”,他歡天喜地地應(yīng)著,似乎很喜歡這個外號。步槍大爺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寄居在牌樓。鄉(xiāng)親們念及步槍大爺對孩子的.好,便集體湊份子,買了口薄薄的棺材,將老人草草地收殮了。所謂“草草”,是既沒有設(shè)靈堂,請道士誦經(jīng),也沒有按照老黃歷,請三碗六水,先掐一個吉時入殮,再掐一個吉時出殯——這是牌樓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窮也好,富也好,都要經(jīng)過這幾道固定的程序。然而,規(guī)矩到了步槍大爺這兒,能省的都省了,黯然離世的步槍大爺,只穿了一雙自己備好的老布鞋,上路的老衣,還是大胡裁縫實在看不過去,用自己店里的老布臨時縫出來的。寒酸是寒酸,簡陋是簡陋,但一個村的老少爺們,都給老人守了靈,連吃奶的孩子都由母親抱著,在門外,朝老人低矮的草屋伏地作揖,磕了三個頭。這是莫大的哀榮,記憶里,除了步槍大爺,牌樓再沒有第二個亡人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就在鄉(xiāng)親們將老人送上山準備安葬時,老人的兩個侄女突然從外地趕回來哭喪,她倆一路奔一路哭,人還沒有上山呢,身后已經(jīng)跟上了一群淚眼婆娑的婦女。她們既不是牌樓人,也不認識步槍大爺,僅僅是因為那一聲聲慟哭,讓她們不由自主地邁開了腳步。那一聲聲慟哭排山倒海,響遏行云,驚天地泣鬼神。送葬的鄉(xiāng)親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半是好奇半是感動地眺望著步槍大爺?shù)膬蓚侄女,而那兩個風(fēng)塵仆仆的人早已哭得臉紅脖子粗,上氣接不住下氣。這種悲傷只能發(fā)自肺腑,裝是裝不出來的,送葬的老人于是一面抹淚一面拍著棺木,哽咽著說,老伙計,好走啊!你還算有!
去世之后有人傷心,有人慟哭,對逝者來說就是“!,這是牌樓人一條至關(guān)重要的衡量標準;蛟S也正因為這條標準,牌樓人才尤其重視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蹦呐率悄切囸~的年月,哪怕是窮得揭不開鍋,牌樓人的襁褓里,從來沒有斷過嗷嗷待哺的小兒女。村子里,育有五六個子女的家庭非常普遍,最多的有十個,老大已經(jīng)定親了,老小還在稻場上四處爬,咿呀學(xué)語。
置身于哭喪的現(xiàn)場,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心情最復(fù)雜。他們并非兔死狐悲,而是這些儀式更像是一次預(yù)演,消解了老人對死亡的畏懼,對必然要到來的人生結(jié)局,也多了一份理解、坦然與從容。黃泉路上無老少。哪里的黃土都埋人。歷經(jīng)一次又一次送別,老人們終于想通了一個理,生與死之間的晚年,就是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他們最終的必然的命運。
“人死如燈滅”,這是大志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大志是個殺豬匠,力氣大,膽子也大,村子里無論誰老了,都要請他幫忙。他一個人替死者擦洗,換老衣,一個人在老墳場替不能進門的亡人守夜。他拎一床草席,搖一把蒲扇,枯坐一個晚上,抽掉兩包煙。老墳場在村外的一座荒坡上,荒坡下還有一口月牙形的池塘,池塘四周長滿了枝葉橫生的泡桐和刺槐。泡桐花開了,刺槐花開,香氣襲人,無數(shù)蜜蜂在花叢中穿梭,嗡嗡嗡。這自然是白天的景象,只要太陽一落山,我們就不敢靠近老墳場,老墳場里經(jīng)常會躥出一兩叢“鬼火”,低低地搖曳著,很快又熄滅了,藍寶石的顏色,泡桐花的形狀,像夜空深處閃爍的星光。老人說,夜下了,老墳場里的怨鬼和冤魂會出來游蕩。大志不信這個邪,他說,那都是胡扯的,人死如燈滅。他猛吸了兩口,把快要燒焦的煙蒂彈出半丈遠,接著說,人一死,身上的陽氣就跑掉了,和一頭死豬沒什么差別。有什么好怕的?
“死豬”是大志的口頭禪,但凡他想表達自己的不屑,總要用這兩個字收場。大志老婆卻聽不得這兩個字,她是個火藥桶,那兩個字就是一根燃燒的火柴。有一次,夫妻倆吵架,大志的口頭禪和唾沫一起亂飛,左鄰右舍正準備上門勸架呢,卻見大志老婆拎著一把殺豬刀,從廂房里旋風(fēng)一般刮了出來。
大志殺生多,又經(jīng)常搬弄死人,老婆嫌他陰氣重,經(jīng)常不許他上身。夫妻倆為此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但最后討?zhàn)埖模偸谴笾尽?/p>
在鄉(xiāng)下,像大志這樣膽大而唯物的,畢竟是極少數(shù),更多的人依舊篤信亡靈的存在。在這些人看來,死亡只是肉體的寂滅,而亡靈,還會繼續(x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事實上,葬禮上的這些繁文縟節(jié),固然是倫理與情感的現(xiàn)實需要,更多的,恐怕還來自于活人對亡靈的敬畏心——以敬畏心守靈,以敬畏心哭喪、入殮與出殯,葬禮之后,又以敬畏心跪拜一座座孤寂的老墳。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生而為人,需要一顆敬畏心,對亡靈的敬畏是最高的敬畏,敬畏亡靈,其實就是敬畏生命,敬畏萬物、自然和眾生。
一場合乎禮儀的葬禮,需從守靈開始,又以守靈結(jié)束。靈堂里陰森森的,遺像擺在案上,長明燈點在頭頂。靈堂兩側(cè),兩盤蟒蛇一樣的檀香從梁上垂下來,一團又一團煙灰色,螺旋式上升。靈堂周圍,依次擺放著親友們送來的花圈。花圈擺放的順序是有講究的,既按輩分大小,也論關(guān)系親疏。亡人出殯之后,長明燈撤走了,花圈撤走了,檀香也撤走了,但遺像一定要捧回來,恭恭敬敬地擺在案上。是的,我沒有說錯,遺像一定要用雙手“捧”,不能一只手“拿”,更不能“拎”。遺像,是亡靈的物質(zhì)化的替身。捧回來的遺像要供七七四十九天,每天要奉一日三餐,早晚至少要敬兩炷香。七七四十九天,最重要的是“頭七”和“三七”,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從此陰陽兩隔,各在一方。四十九天之后,遺像就可以掛上墻了,從這一天開始,亡靈就住進了遺像里,夢境里,無邊無際的天宇里。亡靈的形象就是時間的形象,面容蒼老而空洞,神情冷漠而虛無。沒有人真正觸及過它,但它無處不在。
老人是晚上八點多下葬的,土葬,淺淺的墳坑被稻田合圍。夏夜的墳場上蚊蟲集結(jié),伸手就能抓住,在身前身后亂飛。墳場周圍,月色幽微,怒放著一叢繁花如織的金櫻子。大家松松垮垮地站著,抽煙,低語,不時跺一跺腳,看一眼手機,等著道士擇定的吉時。不遠處,黑黝黝的巢山鐵塔一樣靜穆。山腳下就是牌樓,稀疏的燈光懸浮在夜色里,一盞,兩盞,三盞,像一只只輕盈的螢火蟲,如夢似幻。
像熟悉葬禮的寒涼與喧鬧一樣,我熟悉這人世的蒼茫與虛幻。每參加一次葬禮,我就掏空自己一次,那種無力與無助,以及那種生而為人的卑微感,像止不住的熱淚,總在一個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肆意橫流。這時候,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就像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人世的貪念,對萬物、自然和眾生的敬畏心理。
曾經(jīng),一次次冥想,我要靠在一張?zhí)倬幍闹褚紊,從容地離開人世。那張?zhí)倬幍闹褚,要擺在一座開滿金銀花的院落里,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像母親久違的手,撫摸著我即將寂滅的肉身。在永久的黑暗蒞臨之前,我要最后一次默念故鄉(xiāng)的名字,愛人的名字,親人的名字,我要在心里為他們最后禱祝一次。當我彌留,我看見死神披著黑暗的大氅,看見自己的靈魂離開肉身的軀殼,極速飛升,像一道閃電,最終消失于天際。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依依不舍地,永久地合上了雙眼。
我愛的人,請為我哭泣,請為我舉行一場簡樸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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