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愛情散文
和舅舅的生活似乎很少重疊和交集，但在心里，卻有莫名的親近，總覺得有共享的秘密。而這莫名的親近，源于一次誤打誤撞進(jìn)他那段最糾結(jié)的生活。
那是上高中的我，闊別姥姥家十幾年后，突然一路車船顛簸地到來，在院子里老棗樹下織席的老姑頗驚訝，但很快她被喜悅沖昏的頭腦就相信了我隨意編造的謊言。她不會想到，一向乖巧的我，會因為和班主任鬧別扭而逃學(xué)。
而那時，對舅舅的印象還是一片空白。雖然童年時，我是姥姥家的�？�，但年幼的記憶里似乎留下的多是吃和玩伴的痕跡。作為姥姥的長外孫女，我和舅舅相差只有4,5歲。我倆是這個大家族中少數(shù)念到高中的，也因為分別在外上學(xué)，似乎連照面都很少打過。
姥爺劃著自家的小木船去淀邊給我打了一些新鮮的小魚，姥姥用調(diào)和了鹽和佐料的面粉裹了小魚，放到油鍋中炸的焦脆，然后在鍋臺邊的醋碗里沾一下，一臉慈愛地看我趁熱吃下去。我蹲在灶臺下燒火，姥姥蜷縮一條腿蹲在灶臺上翻著鍋里吱吱作響的魚，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和一片散開兩個扣子的青布褂子的大襟垂下來，在擠進(jìn)老屋的一束布滿灰塵的陽光里，籠了一層溫暖的橘色。
吃完午飯，自己摸索到西屋想休息一下，卻被屋里的滿地狼藉驚了一下。土炕一角是團(tuán)在一起的一床被褥，土炕上滿是撕碎的書本、紙片，墻上竟然寫滿了毛筆的狂草涂鴉，有詩有對聯(lián)，加著大大的感嘆號。最驚伢的是墻角放著一把我夢寐以求的吉他。問了姥姥才知道，舅舅高考差了幾分沒考上，想復(fù)習(xí)但家里不愿意，正和家人冷戰(zhàn)。
慢慢翻撿那些書，無意中翻到枕頭底下的日記本和夾著的信，女孩的字體，拆開的信紙還帶著疊成小鳥狀的折痕，大意是談人生理想，最后勸他一起復(fù)習(xí)，日記里則是抄寫的名言錦句和涂鴉的詩。
天黑時，舅舅才回家來，蓬亂的頭發(fā)，青白的臉色，讓左臉上青色的胎記更加刺眼。姥姥、姥爺用沉默表達(dá)不可更改的決定，他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再花錢賭一年，遠(yuǎn)不如掙錢娶媳婦來的實際。況且其他幾個弟兄都分家另過，日子拮據(jù)，蓋房娶媳婦要全靠自己。這沉默仿佛化骨綿掌，讓舅舅的失落憤怒沒有一點勁道。
舅舅輕而易舉的揭穿我的謊言，并催促我第二天回校。晚上幫舅舅整理屋子，我們目光落到打開的信上，他微微紅了臉。你女朋友嗎？不是啊，同學(xué) 。我無比好奇生活困頓的舅舅怎么節(jié)衣縮食買的那把吉他，盡管我表達(dá)了我對那把吉他赤裸裸的喜愛，他還是委婉的拒絕給我。他輕輕地?fù)崦鼽S色的琴身，仿佛拂去我落在上面的熱切的目光。也許，離開學(xué)校，詩和吉他便是他全部的記憶了吧。
聽說那個女孩還借口看同村的.女同學(xué)來看過他，他們客氣而窘迫地站在破舊的老屋前說話，全然沒有信里的滔滔不絕，并在每個尷尬的沉默里努力避開對方的目光。
偶爾村里的大喇叭會喊舅舅的學(xué)名，要他去拿信，信上寫著復(fù)習(xí)班的地址。他仍然常常去村外堤岸邊閑坐，看水邊雜亂生長的蒲公英，狗尾巴草，和長長的蒲葦悠閑的晃悠，制造一地?zé)狒[的影子�？礋煵ê泼斓牡硭镆宦窊u向縣城的木船縮成一個點，搖成一幅畫，直到太陽傾斜，黃昏把那幅畫卷起，收進(jìn)夜色里。姥爺仍然整日的忙碌，碾葦、拾柴禾，下網(wǎng)捕魚。姥姥則每天早早織完兩個葦席便爭分奪秒地去玩紙牌。她如此癡迷，晚飯便常常沒有著落，而她牌桌上的輸贏則變成老屋日子里一個個瑣碎吵鬧的晨昏。
孩子們都習(xí)慣了姥姥的吵鬧和姥爺?shù)某聊贻p時的姥姥受盡了寡居多年的地主婆婆婆的壓迫，一家三口和幫工，姥姥要做三種飯，白面，白面玉米混合面和高粱面。終日辛勞的姥姥和幫工吃高粱面。生活在婆婆銳利目光的審視和挑剔里，姥姥卻很難在姥爺處獲得安慰。姥爺對老太太唯命是從，甚至因為被挑唆而打罵過姥姥。姥姥的后半生，幾乎都在用敏感和急燥和刻薄表達(dá)對往事的怨憤，姥爺則用沉默和隱忍表示疼惜和愧疚。倆人打打鬧鬧了一輩子，也是另類的天長地久吧。
舅舅沒有在沉默中爆發(fā)，也沒有在沉默中消亡。仿佛一片經(jīng)了風(fēng)暴的蘆葦，在迷茫失落中，漸漸收拾起七零八落的葉子，繼續(xù)蓬勃的生長。
去考了民辦老師，希望用這種方式離那女孩近點。但眼睜睜看著那個村干部的親戚，那個初中未畢業(yè)的眉眼靈動的女孩夾起課本 走進(jìn)學(xué)校。村里地少，而白洋淀水面的減少和葦席的滯銷讓這個交通不變的小村更加生計艱難。他開始給蓋房班當(dāng)小工，拎泥，和沙子灰，給腳手架上的大工送磚打下手。25歲的他在村里已是大齡青年，因為困窘的家境和臉上的胎記，說親的寥寥。 而他對那寥寥的幾個肯下嫁的老姑娘也似乎并不感興趣，對家人的威逼和哭號報以沉默不語。大喇叭里仍然不時會喊他名字，拿信。在他終于蓋起兩間青磚房子時，女孩結(jié)束兩年復(fù)習(xí)考上了外地的大學(xué)。這個消息讓他失落又欣喜。他不再給女孩回信，卻又期待著什么，拖拖拉拉中，信就漸漸稀少，他娶了大山深處的四川女子。
他拒絕了參加畢業(yè)20年同學(xué)聚會的邀請，但也知道了一些同學(xué)的消息。他從同村女同學(xué)那看到那女孩的照片，已是身材臃腫的婦人。他在女同學(xué)意味深長的微笑里，假裝不經(jīng)意的看了又看。聽說她現(xiàn)在是小城某個實權(quán)部門跋扈的小職員，世界這么小，我也聽同事說起過她。他更加相信曾在縣城的某一個黃昏見到的就是她，那時他在一個街邊的建筑工地，剛剛收工的他拿了饅頭，端了熬白菜和工友們蹲著吃飯，她從他面前走過，似乎還對視了一眼，他突然覺得很面熟，心里異樣的熱流涌過，在想仔細(xì)端詳和避開的糾結(jié)中，她則和散步的其他女人一樣快步躲開了那一束束探照燈般游弋于女人某些部位的目光。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fù)，甚至忽然覺得那些遙遠(yuǎn)的親密似乎恍然若夢的不真實。
家里的紅白事，舅舅似乎總是缺席。已經(jīng)成了瓦匠大工的他，常年奔波在不同城市的工地，偶爾一次見到，他似乎總是平靜的微笑著，那平靜和別人的嘈雜總是無情切斷我和他交流的欲望，也讓我覺得那詩和吉他的話題已如此不合時宜。他臉上的青色胎記已融進(jìn)了一臉滄桑里，透著和歲月講和后的篤定和諧。想象他長年累月地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重復(fù)機(jī)械地羅列著一塊塊磚頭，或許，某種思緒便是那磚和磚間細(xì)細(xì)的縫隙，空洞洞的，透過一絲光，吹過一點風(fēng)，然后很快就被瑣碎冰涼的泥沙填平。
倒是常常看到舅媽。黑而瘦小的南方女人，永遠(yuǎn)的沉默，仿佛一個藏滿秘密的盒子，而永遠(yuǎn)緊閉的嘴巴則是常年緊鎖的蓋子，和她打招呼也只是窘迫的微笑。嫁到這里20幾年，她臉上稚嫩的光澤如青草被季節(jié)抽去了綠，漸漸顯出不堪細(xì)閱的憔悴。她一年年打消衣錦而回那個貧窮的娘家的計劃，攢錢給兩個早早輟學(xué)、風(fēng)一樣長大的兒子蓋房子。但她固執(zhí)的堅守自己的方言，仿佛那語言，輕易地給她隔出一個親切溫暖的世界。她固執(zhí)的吃米飯，吃辣，仿佛在米飯、辣椒和鄉(xiāng)音里，一次次回到家。
似乎很少見到舅舅、舅媽交流，但也沒聽說過他們吵架。最窮的日子里，舅舅也舍得把一袋袋大米搬回家。而舅舅出門打工回家時，舅媽則會騎車到挺遠(yuǎn)的鎮(zhèn)上買些魚，肉改善生活。
時光在一家人的辛苦勞作中波瀾不興的流逝，兩個成年的兒子的婚事卻成了難題�，F(xiàn)在農(nóng)村女孩少，娶媳婦難，彩禮和女方的要求水漲船高，雖然蓋了六間瓦房，但有兩個兒子的三舅家在光棍林立的閉塞小村里還很是缺乏競爭力。親戚給那個和舅媽一樣沉默實誠的大表弟找了個倒插門的人家：親戚的親戚，在西安市里，獨生女，腦出血后遺癥，一個手和腳不太靈便。親戚特別強(qiáng)調(diào)：過去有樓有車，關(guān)鍵那家人人性很好。
女孩來過，單純溫和的微笑，說話語調(diào)似乎有點緩慢，但乖巧地一一喊著被介紹的親戚。雖然走路不很方便，卻用一只手利索的排除了小表弟倒騰半天的電腦故障。倒是大表弟一如既往的羞澀沉默，面對女孩遠(yuǎn)沒有面對磚石水泥那么游刃有余。這門婚事，任憑別人說破嘴，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倒是伶俐的小表弟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很為他的猶豫不決著急。
在眾人一致的贊同中，舅舅、舅媽倒頗為抵觸。舅舅覺得倒插門多丟人，沒有感情，一輩子呢，多漫長 。舅媽則固執(zhí)認(rèn)為，老大太實誠，離家那么遠(yuǎn)，想家又回不來，我怎么知道他享福還是受罪？
我看到舅舅投向我的目光，我竟有些茫然的傷感，我又想起那詩和吉他。
從姥姥家回來幾個月，接到媽媽電話，大表弟要結(jié)婚。
我沒有參加婚禮，但我知道，此時，他已在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而他的婚事，很是被鄉(xiāng)鄰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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