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千篇一律的隨筆
娘親離開我,已經(jīng)快四年了。不知道是不是清明節(jié)快到了的緣故,我這幾天總是夢見娘親。這話其實也不太準確。自打這世上沒有了娘親,我過一段時間,就會夢見她老人家,不過是節(jié)氣上,我夢到的頻繁些罷了。
我每次夢的開頭幾乎千篇一律:看見娘親,先撲上去,緊緊的抱住她,感覺到她的溫暖,就在心里說,娘親的體溫是熱的,她,她老人家還活著;然后即便是在夢里,還是忍不住臆想,我娘親她又活過來了,所有一切,不過是人們弄錯的。然后再進一步臆想,死而復生,娘親這次是不是可以很久都不會離開我了?有時候心里卻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這是在做夢。
醒來很久,我都不愿睜開眼睛,總是在回味,剛才,娘親的懷抱很真實啊,真的很溫暖,還有淡淡的中草藥味。你若果覺得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那你就錯了。剛剛失去母親時,我當然痛哭過,還是在大馬路上,接到同學的問詢電話,毫不顧忌路人奇異的眼光,嚎啕大哭,長達一個小時收不住。人家提醒我,靈堂布置得妥當不,我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忙不迭的擦干眼淚,料理起了娘親的后事。
娘親有遺言:我活著的時候,你們都很孝順,身后不允許過分哭泣。從來,娘親的話就是我努力的方向,所以死死的記住了這一句,并以此為說服我不哭的理由。
我不能哭,就嫉妒別人哭。日后,很多次對掉淚的妹妹揮了拳頭,這是不近人情的,我很自私。
我出生以來,娘親對我的著緊,讓親友們記憶尤深。前幾日,二嬸還說:“你媽把你愛扎了!
是,娘親婚后十載,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得來我的出生,她怎么舍得重話說我。我至今尚不十分會做飯,都是母親慣的。
我小時候體弱,在她能干的時候,娘親她不讓我沾一點點活計,比大家閨秀還嬌養(yǎng)十分。別人警告說,這樣下去,孩子長大了啥都不會咋辦,我娘親辯解說:“狗大了自咬,女大了自巧!
幸虧我還算有點小聰明,才不至于日子過不前去。長大的我,跟娘親分歧很大,與她讓我小時候享福太過不無關系。我沒經(jīng)過鍛煉,農(nóng)村的事情一概干不成,只能往城里湊。只是城里“居大不易”,我吃了更多的苦,娘親就不樂意了,一直埋怨我沒有留在她身邊。
娘親沉浸在她愛女的心切里,不大愿意理解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一句經(jīng)典名言。常常的,娘親一邊把我的生計背在她蒼老的病體上,一邊責怪我的選擇。七十多歲的娘親還雄心勃勃,想為我在農(nóng)村謀劃個家,還想著在城里再為我兒子買座房,我是我娘親永遠的心病。她在最后一次住院的前一天,還在地里平整土地,期望多打糧食,好補貼我;這離她去世的日子僅僅只有8個月。娘親是糖尿病,病程到這里已是極限了。若不是我這個累贅在她心頭,我不知道她當時還站不站得起來。
住了院的娘親,真的就再也起不來了,我只好辭職照顧她。那時候,我也很艱難,一個下崗職工,正在獨自支撐孩子的大學學費,再就業(yè)本就不容易。但我辭職辭的毫不猶豫,比起娘親對我的恩情,這個實在不足為道。
這也是我長大以后跟娘親相處最最親近的一段日子。
娘親不能吃飯了,吐得厲害。我們一直懷疑娘親的去世不僅是糖尿病腎病,還有腸胃里的惡性病變。我能摸到她肚子上的硬塊。但糖尿病腎病在那里攔著,一切的努力都會徒勞無功。為了不讓娘親更痛苦,就沒有再住院,在家里用中醫(yī)維持。我非常感謝中華民族的老祖宗發(fā)明了中醫(yī)技術。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中醫(yī)很管用,總比西醫(yī)生整的好。
買的飯不適合娘親吃,我會做的那些適合上班人失搞(方言,湊活之意)的飯食也不行。我就學著做傳統(tǒng)的飯,居然真的就學會了。我們塬上人經(jīng)常吃的燴面、煮么(餃子的一種)、蒸饃,娘親拿手的千層蒸油餅,我都學會了。為了娘親吃得下,我發(fā)揮了自己最大的天賦,把飯做的讓活而不會爛軟不成型。
娘親吃不了多少,但她努力地吃,我知道她不想離開我們,她以為有飯養(yǎng)著,就有力程戰(zhàn)勝病魔。我的娘親是最最能忍受的人。常常痛得呻吟不止,但她沒有抱怨一句,到了飯時,就讓做飯;端了飯來,就認真的吃,哪怕一吃就吐;還總因為是我做的,很高興,夸獎說:“額娃從小手巧!
我一臉討巧的開心,收了碗躲在廚房哭。
夜晚,我睡在娘親身邊,總往她懷里擠,F(xiàn)在想,很后悔這個動作太不恰當,娘親的病體應該不能承受我。她難過的睡不著,我引著娘親說話。她就跟我說很多人很多事。我方知道,我的娘親是最最有情義的人,病得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心里還裝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什么我們村沒有人家某某村的地土好,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道里來了狼都沒人輦;什么后面的娃們長在外地,自家村里的人多不認識;告訴我誰是誰家的后人,哪些人都曾經(jīng)對咱家有恩,要記得紅白喜事給人隨禮;接著又說某某人,勤快,會過日子,房子蓋得好;某某人,身沉懶惰,現(xiàn)在媳婦快不行了,可憐了娃娃;某某人,中年喪子,不缺吃穿,那心里得有多苦。
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娘親的心里,濃濃的故鄉(xiāng)情結,讓我唏噓。每每說著說著,娘親會感嘆一聲:沒想到,我最后還是離開了古道村。
她心里更惦記著她的兄弟、子侄:額高炬,是家族的驕傲,高家有了他,才算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他的娃爭氣,日子不愁;那個小的不知道談上媳婦沒有,這都怨你大舅;還有高科,聽你三舅說,現(xiàn)在勤快了,得再叮嚀叮嚀,硬要把日子當事(方言,認真之意)過;還有你四舅,每到年節(jié),要記著他;你五舅終歸還是記著梓門(方言,兄弟姐妹統(tǒng)稱“梓門”)之情,來看我了……
你們老張家的鵬鵬能撐得住場面,你三大三媽有福氣;煜勛現(xiàn)在好了,跟著你同學安穩(wěn)著,你二媽花圈生意還可以,俠是個家事桿,很會過日子......
倒是對于她老人家一直不甚滿意,為此操碎了一輩子心的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娘親反而表現(xiàn)出不太擔心了。我開始以為,娘親背負著我的一切幾十年,到了這地步,只怕也累了;后來我想,娘親她是無奈了。她如何會放心我,她只是不想讓我難過,就試著相信我。
她說:“額娃是識文斷字的,很講義氣,心里很公道,寧寧到人跟前心更近,你們姊妹兩個以后相互扶持,我不擔心,你爸有工資,你兩個孝順,我也不用擔心。我在世時,你們把我照顧得很好,孝心也盡到了,我死了,任何人不許哭……”
娘親她不在這世界了以后,擔心的是,怕我們哭。為人母親,我娘親只怕最見不得自己的孩子傷心吧。孩子的每一滴眼淚,即便是為了她老人家而落,也會在她心理燙出一個火燎泡吧,她老人家一再囑托:不許哭,都不許哭。
娘親最最偉大的舉動就是愿意把遺體火化。娘親沒有文化,不是無神論者,相反的,她一直頗相信神鬼之事。這么做完全是一個慈母為自己的兒女最后一次犧牲自己的信仰。
她說,你們都在城里,跟村里人不熟,埋我時恐怕要看人家臉色。我的身后事若是趕到十冬臘月,或者天陰下雨怎么辦呢!你們的'爸爸年齡大了,又一輩子只會教書,怕是到時候指望不上還會牽累你們!再說,以后期期災災(家鄉(xiāng)葬俗里規(guī)定的祭祀日期和禮制),遠天隔里的,你們要來回奔波,這都是事!媽想通了,既然有火化這一說,那就一省兩省吧,把我燒了算了。
但是,買好了公墓,我打算請娘親去看看,她始終不愿意,可見心里并非真的樂意這結局,一切不過是為了我等方便的妥協(xié)。
我在《悼詞》里說,我的母親開我們南塬農(nóng)民自愿火葬的先河,彰顯了她老人家高貴的人品,她平凡的一生也因此而得到升華。實則是想說,無論是哪一種人類之愛,到了一定的境界,都是高貴而且有價值有意義的!
我原本不太關心這世界上有沒有神鬼之事。因為覺得一個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人,都會講原則底線,心存敬畏,順乎大道,就不會冒犯天理人倫,那么,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了。但娘親信奉的,我必然信奉。娘親視我若珍寶,無論我多么的不濟,都是她手心里的寶貝,這世上再也沒有像她老人家那樣愛護我的人了,那我就應該敬娘親若神明。而況我的娘親善良賢惠,至性至情,為人真誠,一生連一只螞蟻也不曾虧待過!
至此,我是真心的希望世上有神靈的存在,我寧愿相信我的許多夢境都是真的。比如,娘親給我看她在那邊的鋪蓋,她的手機,甚至于她希望我燒什么樣的紙錢......
我不哭,不是不傷心。娘親沒有了,那就是天塌了。像娘親不愿意看我痛苦一樣,我也不想娘親不安。我們西塬葬俗是,在填埋親人墳塋的那一刻起,所有孝子不許再落淚,三年祭祀按紅事來過。這非常的智慧。親人之間最大的愛就是,讓彼此安心。
我每次去娘親那里祭奠,都會虔誠的給地藏王菩薩磕一個頭,惟愿娘親得到神靈的護佑,諸事遂順。誠如菩薩殿前的對聯(lián)所言:
地獄即空,眾生有盡愿無盡;
人倫最貴,孝道圓成佛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