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難同隨筆
飽飯閑游繞小溪,卻將往事細尋思。有時思到難思處,拍碎闌干人不知。辛稼軒是我所認識的那么多詩人中最愛拍闌干的。
淳熙年間,旨從天降,只一夕間他落職罷新任,成了帶湖的居客。當時,稼軒跪著的膝蓋磕著地面,不知是地面的冷,還是心的冷,讓他的頭顱低下了許多,只能從胸腔里擠壓出鏗鏘悲壯的幾個字——臣領旨,帶著血的痛。
帶湖一住便是十年,后人喜歡用閑居這個詞來形容辛稼軒的這段時間。倒也確實是閑:閑人一個,閑事一籮筐。
走進上饒時,他已年近半百。斑白的鬢發(fā)在秋冬的霜華中冷硬,步履也早沒有了當初夜襲金營時的矯健,甚至在帶湖中站立在一葉扁舟上的他,狼狽得只是幾片浪花的輕顛便搖晃得身影東西。
他喜歡在湖上看景,喜歡站在顛簸的舟里看景,也喜歡爬上高樓看景。春去冬來,帶湖的景色變化萬千,忽而紅紅綠綠、青青紫紫,又忽而黃黃瘦瘦、灰灰白白。
別人問他:這景色可好看?
他眼窩深陷,眼角輕顫,好久才埋聲吐出一句:不好看。
不曾好看一分。
山河破碎,九州不同。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出好看。
舟繼續(xù)左搖右晃地駛入天地交接處,兩岸青山排闥而來,去年經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他在不好的年月里降生,辛祖父為他取字坦夫,后改幼安。他年少恣肆,堂堂大丈夫,頂天熱血兒,廣結豪士,投身義軍,千里單騎追義端,夜襲金營,綁縛張安國有人說,他像岳飛——南宋的忠心?蛇@忠心,帝王卻總看不透,授右承務郎,差江陰簽判,改廣德軍通判,改通判健康府,出知滁州,辟江東安撫司參議官,出江西提點邢獄,加密閣修撰,調京西轉運判官,召為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運副使宦海沉浮,沉浮復沉浮。今夜尚在此地,明日又不知圣意要他身往何處。他恨奸臣當?shù)!恨帝王茍安東南!恨金人腳犯宋土!更恨自己無能為力!他想上馬擊狂胡,痛飲金賊血,可是那皇帝老兒卻偏偏讓他身陷案牘,讓他的劍閑掛于墻!
江南游子,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一舟,一游;入夢,乍醒。眼前,還是海天茫茫一色,可卻讓他恍若一世。夢里,老病忘了時節(jié),兒童呼喚方起,原來又是新的一年。
1140年5月28日,一個叫辛棄疾的出生了。
1208年10月3日,一個叫辛棄疾的又走了。
這算長又短的68年,起起落又落。如果可以,我也想像很多老得掉了牙的橋段一樣問他一句:不知,這不太好的世道,也不太好的經歷,你可曾后悔來過。在那些老的掉牙的'劇情中,答案肯定也是千篇一律的:當然不后悔。我不敢妄猜他的答案,可是,我卻希望他的回答是:我曾后悔過——無關膽怯,無關茍且。
他走的時候,并不安靜,大吵大鬧著,壓榨胸腔最后幾口氣:殺賊、殺賊、殺賊——
多年前看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南宋的良心,寫的是陸游。其實陸游也好,辛棄疾也罷,他們都是南宋的良心,還有我們耳熟能詳?shù)脑里w、陳亮、朱熹、耿京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良心,或許你們當時曾被遺棄,但最終不會被歷史辜負——這是每個民族歷史的承諾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