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桷樹下
嘉陵江畔,最愛在梯坎下抬頭,看那攀爬在巖石上裸露的黃桷樹根,鐵筆勾畫,盤根錯節(jié),緊貼著崖壁,堅韌地,一點一點的慢慢生長。
漫步行走在吊腳樓旁的坎下,涼爽在濃郁的樹蔭里,周圍隨處可見這些倚著危巖,努力著站到巖頂?shù)臉洹R唤z厚重,一絲清涼,不經(jīng)意的順著脊椎蔓延全身,疲憊的軀,似體會到一份淺淺的親切,在身心里輕輕彌漫,一絲眷戀無由而來。
這個城市一年四季都帶有綠意!
只為黃桷樹和北方的喬木比,格外與眾不同,在金秋十月很少掉落葉子,其他樹葉紛紛揚揚的時候,黃桷樹葉卻抱緊枝椏端坐在云端,繼續(xù)以濃綠的色彩把這山城來裝扮,好似一場溫暖的守護(hù),秋如此,冬亦如此!
在來年的四月,其他的樹開始長新葉的時候,黃桷樹才完成了使命般,葉子才開始飄逸灑落,一場春風(fēng)或者一場春雨過后,一路變黃,一路飄零;一邊掉落葉子,一邊卻又綻放新綠!
四月天的早上起來,推開窗,下面人行道上滿滿的鋪上一層昨晚落下的樹葉,金黃金黃的間雜著墨綠色,色彩斑斕,似春風(fēng)精細(xì)編織的地毯!
金黃的或者半黃的老葉和碧綠剔透的翠葉雜在一起,樹葉生命的初始和終點銜接在一起,翠綠和斑斕不分彼此,掛在枝端,在春風(fēng)里搖弋,這是黃桷樹最常見的景致!偶爾,會有一棵樹半邊金黃,半邊碧綠,色彩分明,似仙界里的瓊枝,似月里的丹桂,春陽照耀下,在古老的渡口,波光粼粼里,美到極致!
一樹流年似水,新老葉片從容更替,生死相間,平穩(wěn)過度,波瀾全無!
黃桷樹張揚著枝干,舒展著嫩葉,在每一個繁忙的清晨,聽著來去的車聲,看著來回移動的人流早出晚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輕輕繁華在風(fēng)里,微微清揚在山城!作為這個城市的市樹,總是帶有一些自信,一些穩(wěn)重,用一場幾百年生命,來對這個美麗的城市一生守護(hù)!
它不似北方白楊樹那么筆直,相反,在這一個城里,你很難找到一顆從始至終都長得筆直的黃桷樹,在粗壯的`主干上,是眾多的分枝,像展開一具博大的傘,在山城炎炎夏天里,以一種巴山渝水風(fēng)情的溫婉,造就一大片的陰涼。在這里,獨木成林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
它沒有江上飛跨南北的大橋那么雄偉壯麗,沒有山城夜景萬家燈火耀眼輝煌,和這些迷人的景致相比,它默默的站在人行道旁,站在小區(qū)園林里,站在校園的操場旁邊,站在所有貼近煙火氣息的地方,為多增一片綠意,為多吸附一些灰塵,為減少公路兩旁的噪音而默默的盡一份力;蛟S,在一個個平凡的日子,你在每天的來去匆匆里,淺淺的把它忽略。
作為最常見的樹,身邊最普通的樹,秋季不落的枝葉遮住綿綿細(xì)雨,夏日的樹蔭伴我在黃昏漫步,冬日那茂密的樹冠為我屏蔽凜冽寒風(fēng)。我在高大的樹下,永遠(yuǎn)就是一個孩子。一生都泡在樹的光影里,幼時在樹下做游戲,現(xiàn)時在樹下歇涼,對著插入云霄的枝干,在生命的每一階段,都只能仰望,這許是一座山,不可翻,不可攀。
生命的堅韌,從黃桷樹的最初,就濃濃的開始展示。
這樹,不管生長在那里,都能將原本羸弱的生命演繹得茁壯遒勁!黃桷樹種子被自然界安排在哪里,就從哪里開始,裸崖上,河岸邊,荒草叢里,到處都可生根,不擇土地,不挑季節(jié),只要一絲風(fēng),一毫陽光,就能努力發(fā)芽!即使置身于無土的古城墻縫隙里,也能迎風(fēng)昂首,茁壯成長。我曾在通遠(yuǎn)門城樓旁的石縫里,見過一顆生長的特別茂盛的黃桷樹,它緊守著縫隙,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根牢牢的抓緊周圍的古老的墻石,這城墻千年不倒,應(yīng)有黃桷樹一份不小的功勞吧!
為了那一縷陽光,為了那一絲水源,一些落在半壁上的樹種,在很久前以一種超乎想象的能耐,一邊順著石頭上的苔蘚向下延伸著根須,一邊攀著巖石淺淺的凹凸向上努力的伸展著枝葉。多年后,那直立危巖的枝干,下半截是根,上半截是樹,完全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深深的了解這種頑強(qiáng)的生命,已然不易分清根和干。
這一種樹,頂天立地,似傳說里的不周山,在重慶的山壁梯坎、巷里墻根,早已活成傾城的經(jīng)典!
鵝嶺上,黃桷樹抱石而生,獨立山巔,見證著這個城市的變遷;行道上,黃桷樹整齊排列,茂密新葉,維護(hù)著行人來去東西;大江邊,黃桷樹傲立危巖,筋骨堤岸,堅強(qiáng)著山城的基石------
黃桷古渡的木船早已停開,黃桷埡的樹木各自成林,黃桷坪的藝術(shù)風(fēng)靡各地,黃桷園的書香早已朗朗,我在這滿山盡是黃桷樹的城里住,靈魂里早已沾染了黃桷樹對于生命的執(zhí)著﹑不懈﹑頑強(qiáng)!心間,不經(jīng)意的染上一絲這個城市堅韌的傳承!
偶然在書里看到,黃桷樹在佛教里就是神圣的菩提樹,不禁淡淡訝異,原來在禪語里需要勤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的菩提樹就是此樹!
從此后對這種生長自如,儀態(tài)從容的高大植物更帶有一種淺淺的膜拜,每次和它擦肩而過的時候,在靈魂深深處,都安瀾心情,佑平安,佑幸運,佑快樂!
黃桷樹擁有長長的壽命,幾個朝代,幾番春秋,幾多經(jīng)卷熏陶,燃香旁邊,古態(tài)依舊,氣息盎然!在城市中心的山嶺上,伸展的枝干,宛如看透塵世的智者,在晨鐘暮鼓里,在此起彼伏的煙火里,展露出最陽光的姿態(tài),餐風(fēng)飲露,漫步云端,此菩提,彼菩提,誰去在意?
在忙碌的時間外,總是在空閑的日子,找個黃桷樹掩映下的角落,有不被時間注視的吊腳樓,有老舊的青石板街道,有破落的石拱橋,甚至有一個老酒館,或者一個老茶館的地方,在樹的庇護(hù)下悠閑的看書,寫字,閑暇自在!
城市間行走,即使做不到四大皆空,在此樹下,能簡單的靜靜心也好!
暮靄里,輕風(fēng)中,道路縱橫交錯,時光飄枝飛葉,歲月的渲染讓黃桷樹根桿帶著疤痕,光陰的流逝在樹身上刻滿滄桑,惹得路人感受到那一股子從樹心里散發(fā)出的淡淡禪意,靠在依然屹立不動的斑駁樹干旁,一身素衣帶露,任燈火放逐,任落霞飛紅,淺淺淡定,淺淺淡泊!
濱江步道旁,吊腳樓外,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覆著金黃的落葉,踩在其上,柔柔的觸感,沙沙的微響,似街頭小巷和我在細(xì)細(xì)喃語,述說著這個城市的心事,細(xì)談著來去遷客如梭的變故。
去往九渡口的路上,上百棵至少兩三個人才能圍抱的黃桷樹,在建于上個世紀(jì)抗戰(zhàn)時期的軍工廠的旁邊,守候了幾十年!不管樹兩邊的場景如何變幻,樹依然屹立,不驚不擾,風(fēng)雨不動。這條路,我從小到大,從蹣跚學(xué)步走到輕快穩(wěn)重,緊走慢走,走了幾萬遍,每一次,都覺得平靜安然!
抗戰(zhàn)時期東方敦刻爾克大撤退的纖繩已經(jīng)風(fēng)干,當(dāng)年繁忙的川江號子漸漸消散,魯迅和梁實秋論戰(zhàn)的喧囂早已平淡,當(dāng)年,那些璀璨似群星的國學(xué)大師們在這些黃桷樹下石板路上,留下多少風(fēng)流,在爬坡上坎的步履里,一座座紀(jì)念的雕塑靠著崖上的斑駁樹根,巴金、曹禺、老舍……,儒雅依然!
樹下大師們用過的棋盤還固化在青石上,黑和白的棋子錯落其間,是不是有那么一段時間,國學(xué)大師們不想落子,不想輸贏,把一盞茶,卷一支煙,思考著文字的繁華和國運變遷?是不是也似我這般,幾棵樹間,一座城里,靜靜的聽江風(fēng)吹拂枝葉,聽波濤輕輕吟唱,然后平靜的閱讀書卷?
民國的風(fēng)已吹遠(yuǎn),走在當(dāng)年那些穿長袍文人曾經(jīng)走過的石板路上,江岸邊懸崖上的黃桷樹早已茁壯成林,遮天蔽日,在這些樸實的路上漫步,一絲絲或濃或淡的思緒無由而生,彌漫在樹下……
城市晚間,華燈初上,月光漫過枝葉,灑落一地的斑駁。碎碎的風(fēng)吹過,光影在黃桷樹的枝干間移動,透過高低不平的梯坎,透過微波凌凌的江面,周圍似隱隱有著絲絲生命的律動,悠突間,似感覺到城市的心跳,觸摸到一點城市的魂魄,有那么片刻,己身不見,仿似化為一縷風(fēng),婉轉(zhuǎn)在樹顛;仿似化為一滴水,流動在兩江里!
那片刻在樹下煢然,聽雀鳥鳴叫,感清風(fēng)徐徐,任虬髯蒼勁的枝干環(huán)在周圍,任巴山的煙雨,在淡淡艾香里,冉冉清風(fēng)帶霧。
靜夜,一輪月,一江水,一個人,對著深夜這逐漸闌珊的滿城煙火,充滿深深的眷戀!
于是,總是不忍睡去,總想生生的延長每一天每一刻時光!
燈下,筆影搖紅,光陰的故事隨樹葉的脈絡(luò)慢慢變動,引我跟著黃桷樹枝干伸展的方向,一路向上,穩(wěn)穩(wěn)的,不帶一絲彷徨!盞茶間,待來年,隨風(fēng)的方向,再撒落一地的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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