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選:故鄉(xiāng)那些樹
榆
父親走了,你還在巷子口等候,等候另一個春天的來臨……
榆乃古樹。上古傳說有一女子,得日夜不能眠之痛癥,因食一棵樹的葉后,竟心情舒暢,酣臥不覺,遂管這樹叫“愉樹”,后人改“愉”從木旁為“榆”,即為今日之榆樹。
齊魯大地,遍地皆榆。成熟后的榆錢如同被春天遺棄的野孩子,從離開母體的那天起,就學(xué)會了自立和堅強。他們隨風(fēng)飄落,不管是荒山瘦嶺,還是沃土良田,只要有泥土的痕跡,就會播下綠色的種子。
鄉(xiāng)村里,碎石堆,瓦礫下,甚至是墻頭屋脊上,隨處可見他們迎風(fēng)搖曳的身姿,或三五成群,比肩藍天;或獨木成林,遮天蔽日。
在故鄉(xiāng),榆樹是屬于孩子們的。那粘乎乎、甜絲絲地榆皮;那滑潤爽口、入口生飴的榆錢,哪一樣不令頑童們舌尖生津,饞涎暗吞呢?
榆乃百姓樹。舊書載:三年春莢可賣,五年堪作椽,十年可作器具用,十五年后可作車轂;其嫩葉淘凈可食,榆錢可做羹釀酒,榆皮采取白嫩磨粉可為面,淘成濕漿粘瓦石極有力,可作膠。古人素有栽榆比種田合適之說。男女初生,各與小樹二十株,讓它們歲歲生長繁衍,到他們該嫁娶時,以榆易物,“聘財資遣”什么都有了。
舊時,災(zāi)荒之年,饑民多以榆樹皮飽腹。沒有嘗試過采榆錢做羹釀酒,也沒有品嘗過榆皮白面,只是那些遍布墻角旮旯的榆樹們,確實曾經(jīng)為了父輩們度過饑荒年月,付出過肌膚血肉。
兒時,老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樹,依墻而立,櫛風(fēng)沐雨數(shù)十年。此樹冠若巨傘,高聳入云。春天母親就采榆錢搗爛和上地瓜面,攪成糊狀,用鏊子攤成煎餅,果真是香甜可口,回味無窮。夏天,榆樹上爬滿了知了,“熱啊,熱啊”的嘶叫個不停,這時候榆樹就成了我和哥哥大顯身手粘知了的樂園。
后來老家翻蓋新房,父親將老榆樹伐倒制成了一架地板車,成了家中運送莊稼的主要運輸工具,從此伴著父親泥里來雨里去的又是十余年的光景。
前幾年父親被哮喘病折磨地喪失了勞動能力,再也無力駕馭這輛地板車了,只是母親偶爾拉它到場院里運些牲口草回家。父親一直到去世,再也沒有用過它。
它已經(jīng)老了;我幌拢瑴喩矶际琼懧,像父親沉重的喘息。它的魂魄已經(jīng)陪著父親走了。剩下那副散了架的老骨頭,靜靜地躺在老家的胡同口,像那些斑駁的陳年往事隨四季沉浮……
松
寒夜里,松明下,讀書聲朗朗入耳。松香隱隱,是誰又在吟詠那些火花跳躍的日子?
翻開史冊,松樹可謂名聲顯赫,傲立于百樹中,又超然于四時之外。
松樹,古稱從容木,意謂松樹從容風(fēng)霜,四季如常,不急于枝繁葉茂,不屑于爭奇斗艷。又因它四時蔥綠,不暴殄日月,故又稱松樹為“十八公”。
宋人說它“根含冰而彌固,枝負雪而更新,縈白云以舒蓋,接丹桂而虬龍”。又有宋朝徐積作詩賦之曰:“東海有物天下雄,萬靈戮力生奇松,天精地粹萃其下,滄溟百道來相迎”。能夠“萬靈戮力”、“天精地粹”而成的自非凡物,故松樹又被古人視為龍的化身。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松樹枝虬若龍,根盤如龍,樹皮生鱗更似龍,有“影搖千尺,聲撼半天,干生頭角,枝蟠蛇龍”之稱。唐人贊松,問:“松乎龍乎?龍乎松乎?”站在巨松前,松龍難分!褒埐恢錇樗,松不知其為龍。”龍乎?松乎?站在巨松前,松龍難分!褒埐恢錇樗,松不知其為龍。”
老家乃一人口不過二、三百的小村莊,村后有河,乃“墻夼水庫”上游流域,曰“北河”;村前一嶺,綿延迂回,歸隱遠山,曰“南嶺”。于是,老家這小村莊也算是依山傍水之地了。
在南嶺之巔,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植下數(shù)百株短馬尾松樹,雖并不高大粗壯,卻也櫛風(fēng)沐雨數(shù)十年不衰。夜深人靜,山風(fēng)嘯行之際,那隱隱松濤,時時入耳,著實豐滿了鄉(xiāng)下人的夢境。
如果說,對于榆樹的記憶是甜蜜的,那么這些松樹留給我的回憶,卻充滿了澀澀地酸苦。
那片松林曾經(jīng)是村小學(xué)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財富。吃大鍋飯那些年,村民照明一般都是用簡易的油燈解決。那時的煤油供應(yīng)十分緊張,絲毫不亞于現(xiàn)在的“油荒”,供銷社每月按計劃從上級供銷社進油,村民憑票或限量購買。學(xué)生們?yōu)榱私鉀Q晚自習(xí)照明,就到南嶺上采來松明,點燃了照著讀書?繅Φ膶W(xué)生干脆就在教室的土墻上挖開一個小洞,把松明插進去,既方便讀書,又不用擔(dān)心會被落下的火星燙到小手。松樹枝折斷以后,留在樹上的枯枝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會從斷痕處流出一些油脂。這些枯枝就成了天然的照明物,而且油脂越多,就越耐燃。
松樹的針葉和松苓是生火爐最好的引火。冬天快要來臨的時候,學(xué)校常組織學(xué)生們到松林里摟松針,揀松苓,待到冬天,學(xué)生們就用松針和松苓引燃火爐,然后圍聚在火爐旁,在那位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帶領(lǐng)下,陶醉在知識的海洋里。
紅騰騰地火焰爭搶著跳出爐膛,映紅了孩子們的臉龐,使那些貧寒的日子變得溫暖起來。如今,每當(dāng)回想起在寒冷的冬夜里,在那位可親可敬地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帶領(lǐng)下,一群天真而又執(zhí)著的孩子們圍坐在火爐旁,在爐火和松明星星閃閃的照映下,捧著書本抑揚頓挫地大聲朗讀,那朗朗的讀書聲隨寒風(fēng)漫揚,松油的清香,讓那些冬天充滿了溫馨的味道。
后來,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靠松明照明的日子一去不返了,那片松林不斷遭到村民開荒辟地的破壞,如今只剩下嶺頂上稀稀落落地幾十棵,隨風(fēng)搖曳,無言地注視著嶺下桑田滄海般地變遷……
槐
春深處,有風(fēng)拂過,搖落一地槐花,漫飄似雪,香風(fēng)四溢,吹送陣陣童謠歡歌入夢……
槐與榆如桔與柚一樣是兄弟;,漢字意又為懷,意謂懷想、感懷之意。白居易客居南方,見友人庭中有槐,感之:“人生有情感,遇物牽所思,樹木猶復(fù)爾,況且舊親知。”
槐,有“大邦之美樹”稱,“拔地能穿千丈云,盤空卻蔭三重屋”,又開花、又結(jié)實,是中國的福祿之樹。昔日為官者,俱以“三槐”之稱為福,有“位居三槐”、“任居四岳”、“家植三槐日后必得三公”之說。傳說,長安城有官家之宅,居數(shù)代,堂前一柱,忽生槐枝,繁茂異常,日繁月茂竟長出屋頂,蔭及庭院,眾皆觀嘆,稱之為“三槐”之居。(馮景元《樹賦》)
槐樹樸實。無所謂豐土良田,無所謂干旱貧瘠,落土生根,自立自強,是故鄉(xiāng)村民們摯愛之樹。
槐樹生性剛直,寧折不彎。幼苗自破土之日,就不曾更改過挺拔向上的追求。一生意志堅定,不入俗群,就連渾身上下的槐刺也是愈老愈堅。
槐木耐腐且直,倒地數(shù)載,其材不變,硬性不改,可謂至死不朽般地剛烈,是做檁條的上品。在故鄉(xiāng),與其說遍地有槐,不如說家家房上有槐。
槐莢可榨油,作肥皂及油漆原料;花含芳香油;莖皮、根、葉供藥用,能利尿、止血;葉可作飼料或綠肥。
春深四、五月份,是槐樹開花的.時節(jié);ㄉ阻禑o瑕,香濃溢遠,宜賞宜觀,唯獨不堪折;ū让倒迩逍,香若茉莉馥郁,卻清高孤傲,卓爾不群,不入花叢,挺一身傲骨,獨秀于林。
槐花是飼喂家兔的美食。八十年代初期,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大潮一浪高過一浪,“要想富,多栽樹”;“要想富,多養(yǎng)兔子是條路”等等順口溜一樣的標語,被到處刷在石灰墻上;被ㄊ⒎艜r節(jié),挎一個棉條編成的籃子,扛上一根頭上綁了鐵鉤子的木桿,采集槐花喂兔子成了鄉(xiāng)下孩子們放學(xué)后的主要任務(wù)。
傍晚時分,大人們荷鋤歸來,沿途用鋤頭勾折下帶花的槐枝,捆好了,挑在鋤頭上,扛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一路香氣入村而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幅何等溫馨浪漫的田園風(fēng)光景象。
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漸漸疏遠了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樹。有一年的五月,夜訪好友,踏月歸來時,恰好路過一片槐樹林。槐樹林的一面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伴著陣陣濤聲,我被裹入了濃郁撲鼻的香氣里。月色下,那些槐花像一串串瓊珠玉墜掛滿了樹冠。乘著海風(fēng)的翅膀,槐花的香氣溢滿了整條大道。
濤聲在耳,花香馥郁,那個夜晚我沉醉不知歸路。一路高歌“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fēng)露,染教世界都香”。忘卻了滾滾紅塵萬丈喧囂,拋卻了功名利祿纏纏繞繞,聆聽濤鳴,吐納芬芳。“偶得幽閑境,遂忘塵俗心。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那一刻,只想乘風(fēng)歸去,或遁入?yún)擦,做一個槐樹下的山野村夫,荷鋤終生。
想古今文人騷客,爭相為松、竹吟詩作賦,唯獨對槐樹不屑一顧,但槐樹其品高堅,其境深遠,不愧為萬木中之真漢子也,難道不值得世人仰之彌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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