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往事經(jīng)典散文
天剛黑下來,老田頭就早早關了院門,靠在炕頭的一摞被窩上,點一根廉價的卷煙,撲哧撲哧地吸著,看那臺老掉牙的舊彩電。
人老了,精氣神不足,老犯困,白天沒事干,坐在墻根里曬太陽也犯迷糊。可到了晚上,一個人躺在這空蕩蕩的屋子里,卻成宿成宿地睡不著。一個大炕,翻來覆去地滾,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一股腦從斑駁的歲月里擠出來,紛紛擾擾,似夢非夢,剪不斷理還亂,想多了腦仁子都疼。
這臺舊彩電,還是七八年前城里工作的兒子淘汰了給他拉來的,替換了他那個14英寸的黑白老古董。兒子樓房里現(xiàn)在掛的是45英寸的液晶電視,屏幕大得像過去看的電影。老田頭現(xiàn)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除了臥在在他身邊打呼嚕的那只老貓,也就這臺只有三個頻道的破電視陪著他了。
現(xiàn)在電視里播放的連續(xù)劇,他也看不懂,七十多歲的人了,耳聾眼花的,只是看著那些來回晃動的人影,解解悶。老伴在的時候,還有個人說說話,偶爾拌拌嘴,嘮叨幾句,至少,家里有點活氣,F(xiàn)在,就他一個孤老頭子,守著個死氣沉沉的破院子。老了,這日子,淡幾寡水的,難熬!
老田頭抽完一根煙,又抖抖嗦嗦地摸出一根,放在鼻子下聞聞,擦亮一根火柴,紅紅的火苗跳躍著,映紅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煙頭上的火星明明滅滅,幾聲抑制不住的咳嗽聲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像敲破鑼。
“你這死老頭,一天到晚的咳嗽,還舍不得那頓‘六谷’!
恍惚中,似乎又聽到老太婆的叨叨聲。老田頭以前煙癮也不重,老伴兒管著,不讓他多抽。老伴走后,他得空就點根煙解悶,反正就這把老骨頭了,哪天散架也不一定,活一天算一天吧。
“哞——”迷迷糊糊中,他恍然聽到有牛的叫聲,激靈一下,把剛剛有了的困意又趕跑了。使勁揉揉昏花的老眼,扎著耳朵,分明又聽到一聲牛的長哞。不過他這次也看清楚了,是電視里有頭牛呢。
一副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畫面:一大片綠油油的麥地,一條土黃色的鄉(xiāng)村小路上,一位臉上布滿滄桑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著,兩只手背在后面,跟在他身后的,是一頭健壯的大黃牛。
老田頭下了炕,趿拉著鞋子,坐在小板凳上,睜大眼睛看著屏幕里的一人一牛,那熟悉的場景,把他的思緒一下子又拉回到了那些久遠的年代……
對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老田頭來說,牛在他心里的地位和份量,也就僅次于老伴和幾個兒女了。這幾十年里,他喂養(yǎng)使喚過多少牛啊,哪一頭,不是傾注了一份情感和心血。只有像他這樣的莊稼人,才會把牛當命根子。可這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如今農村實行農業(yè)機械化,又推廣蔬菜大棚種植,連麥子都好些年不種了,村里幾乎沒人家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政府也號召農村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有些人家就修起了養(yǎng)殖場,用精飼料催肥的肉牛肉羊,肥肥壯壯的,不過牛也喪失了它們曾經(jīng)在勞動中光輝的使命。它們被關在鐵柵欄里,精心喂養(yǎng)著,屠宰場,餐桌上,是它們唯一的歸宿。
十幾歲的時候,他被喚作田娃。那時候家里窮,他沒進過學堂,就當了一個放牛娃,雖然吃不飽穿不暖,晚上就睡在牛棚里,可他喜歡在野地里跑來跑去的那份自由。他那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這輩子,能有一塊屬于他自己的地,能養(yǎng)一頭屬于他自己的牛。
解放后,土地歸了公,他也娶了婆姨,有了一個自己的土窩。因為他以前是放牛娃,對牲口的脾性都熟悉,隊長就安排他當了村里飼養(yǎng)員,專門來喂牛。他在兄弟們中排行老大,大家便改稱他田老大。他對這份差事自然是很樂意,帶著另外兩個半大小子,把村里二十幾頭牛,幾頭小毛驢,三匹馬,喂養(yǎng)得油光滑亮。
那時候村里還沒機械化的農具,牲口在人們眼里可是寶貝,耕地、拉車、打場,哪樣活生不得指著這些不說話的勞力來完成。那年代物資匱乏,錢財稀缺,村里沒錢多買化肥,種莊稼全靠糞土。村里有輛大車,專門是用來到城里拉城糞的。村里有三匹馬,一個老車把式,隔幾天套上馬車,長鞭子一摔,噼啪幾聲脆響,領頭的轅馬長嘶一聲,馬蹄聲得得,銅鈴兒當當,那架勢,可不亞于過去的當官的出行。
除了馬,村里還養(yǎng)幾頭小毛驢。毛驢身單力薄,耕地不禁使,卻是拉磨套車的好幫手,F(xiàn)在的年輕人,恐怕想象不出來驢拉磨碾米的情景,即使知道的,大多也是從電視里看來的。一個四處漏風的碾道里,一頭小毛驢,眼睛上蒙個女人的破頭巾,拉著石碾一圈圈地轉,后面跟個老婆姨或者小媳婦,手里拿著笤帚,一邊吆喝驢子,一邊把谷子往磨眼里掃,這就是早些年最原始的碾米推磨的方式了。后來在很遠的河邊修了一座水磨房,人們去推磨,就用毛驢套上車,裝兩袋麥子去水磨房推,可因為路較遠,來來回回也得一天功夫,去一兩回,又都嫌路遠,還是讓毛驢拉著石磨,雖然費點力,可在家門口,方便。
田老大最喜歡最看重的,還數(shù)脾性溫厚干活踏實的二十多頭牛了。村子里幾百畝地,春播秋耕,這重頭活,全得靠牛來完成。祖先們留下的“二牛拉犁”的耕作模式,也一直延續(xù)下來,牛在莊稼人眼里,那更是金貴。
從田娃到田老大,再到老田頭,他這一生,跟牛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每天起來,他先到飼養(yǎng)院里去,給牲口挨個添好草料,才回家吃飯。遇上哪個;蛘唧H馬產犢,他就整晚呆在飼養(yǎng)場看著,給它們接生。每當看到一個濕漉漉的小牛犢生下來,母牛慈愛地一下下舔干牛犢身上的水漿,小牛犢終于顫巍巍地站起來,在他的幫忙下找到媽媽的奶頭,汩汩地吸著,他心里也會蕩漾著溫情。在田老大看來,它們可不是不會說話的牲畜,它們和人一樣,也有情有義的,尤其是母牛那舔犢之情,總讓他眼角濕濕的,想起早逝的母親。母親在那困難的年代里拉扯他們兄妹們長大,沒過上一天好光景呢,就早早埋進了黃土堆,每每回想起來,他也覺得愧疚難安。
老伴兒卻不理解他,女人嘴碎,看他一睜眼就往飼養(yǎng)場跑,牛產犢的時候連家都不回,飯都得孩子們往場院里送。有時候牲口生病了,他拉回自己家里精心照顧,拿家里雞蛋換的兩個錢抓草藥熬了給病畜灌。女人生氣了,就開始嘮叨,說他把牲口當活祖宗。飼養(yǎng)員的工分可不高,一天八分工,定死的,哪里有村里那些壯勞力犁地拉車掙的工分多,那年頭,村里分糧分錢都按工分攤呢。田老大可不管這些,老伴的嘮叨,都當耳邊風,依然每天樂顛顛地往飼養(yǎng)場跑,和他的那些不說話的伙伴們在一起,不聽家長里短的閑話,沒有是是非非的紛擾,他倒圖個逍遙自在。
春種是最緊張最勞累的時候,也是牛們最辛苦的時候,一對牲口一下午犁四五畝地,遇上不愛惜牲口的主,皮鞭掄圓了抽,晚上牛歇了犁,滿身鞭子抽打的痕跡,牛毛上掛滿汗珠子,像水洗過一樣。田老大心疼,就數(shù)落那些耕地的爺們,讓他們以后使牲口別太黑,積點德,擔心下輩子轉世也變頭牛,遭報應。人家就呵呵笑著罵他,說他上輩子就是頭牛精,干脆,就住場院里和牲口過活算了。
田老大不在乎他們怎么損他,他在乎這些受苦受累卻不能說話的牲口。在春播秋耕的時候,他對牲口的料草都準備的特別上心,麥草鍘得細碎,篩干凈塵土,水要拌得均勻,灑上麥麩和玉米面,讓它們美美地吃飽了休息。
夏天,儲備的干草料沒了,又沒有放牧的場所,只能給牲口喂青草。田老大每天套輛驢車,領上他的兩個跟班,到田里收集社員們拔下的雜草,一趟趟拉回來,把牲口吃得毛色發(fā)亮,個大肚圓的,他看著也喜歡。
麥收的時候,牲口們也得拉著磙子上戰(zhàn)場。那時候村里沒有農機設備,麥子收到打麥場上,每天攤滿一場,把牛馬驢都套上,拉著石頭磙子,一圈圈碾打,得一個多月的時間。遇上雨多的年成,麥子遲遲打不完,高高的麥垛上長出長長的麥芽,那一年,就得吃芽面了。
收完了麥子,就到了秋耕的時候,村里幾百畝地,都要犁三遍。那時候莊稼只種一茬,講究精耕細作,秋耕也要持續(xù)兩三個月時間。這個階段的牲口們,也和村里的大老爺們一樣,是重勞力,每天拉著沉重的犁鏵,挨著數(shù)不清的皮鞭,在一聲聲粗野的吆喝聲中受苦受累,老田摸著它們水濕的牛毛,總是心疼,也只有更精心地喂養(yǎng)它們,心理上才能平衡。
冬天是最自在的時候,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和倆小子趕上所有的牲口,到很遠的河灘里放。牛兒們吃著枯草、樹葉,悠閑地甩著尾巴。小毛驢吃飽了,躺在地上打滾,撒歡兒地跑。三匹馬優(yōu)雅地散著步,天生一副高貴的樣子,不屑于和驢子為伍。倆半大小子正淘氣,上飛下跳地爬樹,用鳥架子打麻雀,打著了點一堆柴火燒熟吃。
田老大把翻毛羊皮長襖鋪在向陽的地坡上,躺在上面暖烘烘地曬太陽,用一個帶銅嘴的煙斗抽老旱煙,困了,就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吆喝上孩子們,趕著牲口回場院。幾十年的光景一眨眼似乎就過去了,現(xiàn)在那倆大半小子都成小老頭了。歲月如金,沉淀下來的,回味起來卻都是美好。
八十年代初,農業(yè)社解體了,土地承包給個人,田老大也結束了他飼養(yǎng)員的身份。喂了半輩子牲口,讓他突然離開這些可愛的生靈們,他心里還真舍不得,牲口要抓鬮分給各家的消息公布后,他幾宿都沒睡著覺。他最大的愿望是,喂了這么多年牲口了,抓鬮的時候,手氣能好一點,讓他好歹抓一頭牛犢,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可能是他對牛們的這份愛感天動地,抓鬮的時候,田老大居然抓到一頭帶犢的母牛。那母牛剛剛三歲口齡,正是牛的黃金時代呢,犁地耕田已經(jīng)調教下來,肚子里懷的是第一頭犢,牛一年產一頭犢,養(yǎng)上幾年,他家里,不就也成小飼養(yǎng)院了。
村里的牲口都估了價,二三百元不等,那頭帶犢的母牛價稍高點,田老大樂意,多掏百八十元,能得到一頭好牛,劃算著哩。他喜滋滋地把母牛牽回家,像得了寶貝一樣,把牛毛刷得干干凈凈,得空就背上草筐給牛割青草,兩三個月過去,就添了一頭健壯的小牛犢,把老田樂呵的,走路都哼著歌。
土地分給個人,那莊稼種起來,也有勁頭了,各家各戶的麥子長勢喜人,麥收的時候,各個打麥場上都碼著高高的麥垛,打下來的麥粒堆成金燦燦的小山,映紅莊稼人的笑臉。
田老大家的日子,也一年年過得富足。一年兩茬夏秋作物套種,產量成倍地增長,余糧賣掉,家里經(jīng)濟也寬裕。最讓他上心的,還是他養(yǎng)的牛羊。他蓋了寬敞的'后院,修了牛圈羊圈,那頭母牛年年生牛犢,生的母牛犢他都留著養(yǎng),幾年功夫,就有了五六頭牛,幾十只羊。那幾年牛羊的價格也暴漲,他靠著年年賣兩頭牛犢,幾只肥羊,蓋起了新房子,供幾個孩子上學,在村子里,把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
孩子們也都爭氣,大兒子高中畢業(yè)當兵了,轉業(yè)回來在城里工作,給他們生的寶貝孫子現(xiàn)在都上高中了。二兒子考上了大學,分到外地當老師,隔幾年回來一次,帶著媳婦孫女來看看他們。最小的閨女上了衛(wèi)校,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當護士,女婿是醫(yī)院的內科大夫,城里有樓房,有私家車,小日子也過得不錯。
不知不覺中,田老大也變成老田頭了。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他也再沒負擔,該過幾年消閑的日子了。這時候的農村里,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明顯的,也最讓他耿耿于懷的,是飛速發(fā)展的農業(yè)機械化代替了當年的二牛拉犁的種植模式,家家戶戶都買了農用車,好些人家買了農機具,耕地播種都不用牲口了,村子里人家養(yǎng)的牛,也慢慢都賣了,不幾年功夫,村子里幾乎看不到牛了。
老田頭是村里最后一個還養(yǎng)牛的。他怎么也舍不得把他那頭養(yǎng)了十幾年的老黃牛賣掉,他想給它養(yǎng)老呢。那些年,多虧有牛,才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富足,他也習慣了每天對著老牛說說話,把它把身上的草屑刷干凈,給它精心地準備草料,就像伺候一位患難與共的伙伴。
孩子們和老伴都勸他把牛賣了,地也別種,承包出去。他們老兩口年齡也大了,種了一輩子莊稼,也該享幾天清福了。可倔強的老田頭就是不肯,他苦了一輩子,養(yǎng)了一輩子牛,讓他不種地不養(yǎng)牛,當個整天靠著南墻跟曬太陽的閑人,活得有啥滋味。
可他的堅持,終于也被打破。幾年前,政府號召建蔬菜大棚,把村里大部分土地都征集了,建成了大片的高溫棚,承包出去種反季節(jié)蔬菜。老田頭老了,自然也沒能力去承包,再說他除了種麥子玉米,這新型的科學種植模式,他也學不了。真正讓他郁悶的,是他家的地都被征集了,他沒地種,他的老黃牛也沒草料吃,這種情況下,他的堅持也變得蒼白無力。
終于有一天,他在家里儲存的草料一點不剩時,不得不考慮把老黃牛賣掉。
那天,拉牛的車來了,幾個壯漢子把他心愛的老牛抬起來扔到卡車的鐵籠子里。老牛哞哞地叫著望著他,眼睛里竟然滾著大顆大顆的眼淚。那一刻,老田頭的心都碎了。他顫抖著手接過那紅紅的一疊鈔票,覺得咬手,數(shù)都沒敢數(shù),塞到老伴兒的手里,攥著那根牛韁繩進了后院。他坐在牛槽上抹了半天淚,晚飯都沒吃,好幾天不言不語地,時不時進到后院里呆呆地坐著發(fā)愣。老伴說,牛沒了,老頭的魂也丟了。
可不是嗎?地沒了,牛沒了,連老伴也撇下他,獨自安息了,留下他一個人,每天昏昏沉沉過日子,哪有一點興頭啊,也就孩子們回來的時候,他臉上還能露出點笑容。
迷迷糊糊中,他常常做夢,夢到小時候他趕著成群的牛羊去放,牛羊在草地上吃草,他光著腳跑著玩耍,跑著跑著,牛羊都沒了,他一個人對著荒野不停地喊……
有時候,他會夢到成片綠油油的麥地,大堆大堆金黃色的麥粒,孩子們在麥堆上打滾,他呵呵笑著,笑醒了,睜大眼,屋子里漆黑一片……
有時候,他會夢到他的老黃牛,對著他哞哞地叫著,眼睛里滾著大顆大顆的淚。他還看見,一個屠夫拿著血淋淋的尖刀,沖著老牛的脖子扎進去,鮮血淋漓,他心疼得攥成一團,醒來心突突跳著,再也睡不著。
揉揉酸澀的眼睛,模糊的電視畫面里,牛和人都不見了,那些來回晃動的人影,也看不清楚了。老田頭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兩條腿僵硬地都邁不動步;顒酉峦饶_,過去關了電視,他準備上炕睡覺。
打個哈欠,躺在鋪得厚褥子的土炕上,他還是覺得骨頭硌得生疼。老了,歲月不饒人,這光陰,一晃,就是一輩子。家里的人,從少到多,再從多到少,最后,也就剩下他孤孤單單一個人。他也是黃土涌到脖子上的人了,說不定哪天,也就在睡夢中找老伴去了,還會有人記得那些曾經(jīng)的歲月,曾經(jīng)的人嗎?可那些記憶,就存活在一個老人最后的生命里,依然蔥蘢,生動,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竄出來,打濕他孤單的心。
夜色如水,從窗戶里照進來,灑在一張蒼老的臉上,平靜而落寞。
村莊睡了,籠罩在飄渺夜色中。一聲隱隱的雞啼,打破了誰的夢境,讓那些陳年往事,又順著一條記憶的河,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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