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南瓜湯散文
秋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院子里的黃葉撒了一地。天氣有些陰沉,我坐在院子里一堆半干不濕的山芋秧子上,望著草屋頂上的幾片樹葉發(fā)呆。三大娘怯生生地敲開了院門,她細聲細氣地稱呼我的母親為二妹妹。說著,就從她肥一大的衣襟里取出一個半大不小的南瓜來,交到母親手上說,長在東溝里的一個南瓜,都快熟透了,快煮煮給孩子們吃了吧。
晚飯,母親做了一大鍋香噴噴的南瓜湯。大家圍坐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時候,母親說三大娘的這個南瓜,肯定是背著三大爺偷偷送來的。三大娘家與我們是前后院,想必她一定是知道我們家里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情況。我無法知道,送上這一個南瓜,她需要下多大的決心和勇氣。三大娘身材瘦小,說話的聲音總是比別人小了好幾倍。而人高馬大的三大爺卻是動輒就要豎一起三角眼,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發(fā)火的人。我能夠知道的是,其實那個時候,誰家也沒有多余的糧食,心地善良的三大娘,偷偷地把一個南瓜送到我們家里來,要是被三大爺發(fā)現(xiàn)了,肯定又是一場難以避免的家庭風(fēng)暴。
三大娘一定是如釋重負般地離開的。有多少饑饉的歲月,三大娘那一雙被纏裹過的小腳,徘徊在我們家前屋后的小巷里,她總是把一瓢山芋干子或者一棵脫了葉子的白菜,裹在自己的衣襟里,瞅個沒有人看見的機會,偷偷地送到我們家里來。她像是做賊一樣地往我們家里“偷東西”,主要是當(dāng)時三大爺當(dāng)時在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保管員,家里的糧食略有盈余而已。而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的三大娘,心懷里一定是不忍心看著我們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孩子吃不飽飯。而三大娘又總是囑咐著母親千萬不要讓孩子們出去亂說,我們便都守口如瓶,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心懷著感激,卻又要保守著秘密。
對于今天的我來說,同這個保守了多年的秘密一樣,三大娘的身世也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謎一團一。據(jù)說,三大娘并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當(dāng)年父母逃荒的時候,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父親一病不起,眼看就不行了,拖家?guī)Э诘囊淮蠹易尤耍桶旬?dāng)時年僅三歲的一個小女兒,送給我了我們村子上的一戶沒有兒女的黃姓人家。不久便聽說三大娘的親爹,病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三大娘從小沒有自己的名字,因為長得又瘦又小,一頭稀稀拉拉的黃頭發(fā),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就都叫她小黃一毛一。小黃一毛一命苦,在養(yǎng)父母家里像是一只受氣的貓,吃不飽飯不說,還經(jīng)常受到養(yǎng)母的打罵和體罰。據(jù)三大娘后來自己回憶說,跟著養(yǎng)母睡覺的那些年,她夜里從來不敢翻身,也從來沒有敢伸直了腿睡過覺,總是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三大娘說她不知道養(yǎng)父在外面做什么營生,反正是一年回不了幾次家,最后,就干脆沒有了音訊。養(yǎng)母一個人帶著她,日子不好過,就拿她出氣,在養(yǎng)母跟前,她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長到十二歲的時候,養(yǎng)母就把她許配給了三大爺家里。那時候,人還沒有長成呢,又總是做錯了事,就更是不受三大爺一家人待見。后來孩子大了,日子好過了,可是三大娘說她還是老做噩夢,一不小心又回到了小時候的'光景里去了。
即便是三大爺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里的保管員,在村子上也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锪耍墒侨竽锱c人說話的時候,也總是低聲下氣的。為此,她沒有少挨三大爺?shù)挠?xùn)斥?墒牵竽镎f她總是改不了。有一年,三大娘的大兒媳婦不知為什么,在大街上指著三大娘的鼻子罵,三大娘便退到了墻根底下,嚇得渾身發(fā)一抖。大街上的人看不過了,紛紛過來勸兒媳婦,都覺得兒媳婦太過分了。
就在人們沒注意的當(dāng)兒,三大娘一路小跑來到東汪(水塘)邊上,噗通一聲跳了下去。東汪里的水并不深,汪底下全是這幾年生產(chǎn)隊里漚麻的紫泥,泛著難聞的臭氣。三大娘跳下去以后,便一頭扎進難聞的水里,露出大半個身一子水面上撲騰著,顯出巨大的悲傷和絕望。等大家趕緊把三大娘抬上來的時候,只見三大娘滿頭滿臉的紫泥,粘一稠地往下流著,還聽得見三大娘細弱游絲的啜泣聲。
這是我在村子里見到的,三大娘最為勇敢,也是最為決絕的一次抵抗。
關(guān)于故鄉(xiāng)和自己的親生爹娘,三大娘似乎早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她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作了一個沒有了故鄉(xiāng)的人吧。有一年,聽說來自北鄉(xiāng)費縣的幾個人,一路打聽著來到村子里,要尋找他們多年前散失的姑姑什么的親人。他們沿著當(dāng)年祖上逃荒的路線一路南下,在村子上住了好幾天,還在縣電視臺做了尋人啟事的電視廣告。等目不識丁的三大娘聞聽到消息,那幾個尋親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有人勸三大娘不妨到費縣去一趟,反正離得也不是多遠。三大娘一定是動心了的,她說爹娘肯定是見不著了,也許還能見到活在世上的兄弟啥的。可是想想,都活了一輩子了,再說手上又沒有個錢,出門也不方便,當(dāng)著兒子的面,她好幾次都沒有張開口。事情一晃,就這樣過去了。母親給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自己也一直唏噓不已。
還記得三大娘的身體總是不好,每年都要犯上幾次一種村里人叫“心口疼”的病。每次犯病的時候,三大娘都疼得在地上打滾。一般都是請村子上一個叫戴茂盛的鄉(xiāng)醫(yī),用一根很粗的銀針,在三大娘的手腕子上扎出很多黑黑的血出來。三大娘的兩個胳膊,被好幾個人按著,也不管三大娘哭嚎般的哀求,那個叫戴茂盛的鄉(xiāng)醫(yī),總是不緊不慢地收拾完地上的一灘銀針,卷在一張臟污的布簾子里,袖著手走了。被放了血的三大娘躺在床上,身體幾近虛脫,發(fā)出一聲聲細長的呻一吟。我們一幫子小孩不眨眼睛地圍著,不時被三大爺不耐煩地轟了出去。但是,多數(shù)時候,愁眉苦臉的三大爺沒有情緒也顧不上轟走我們,就由著我們屋里屋外地跟著亂轉(zhuǎn)著圍觀。有時,我覺得三大娘可能快不行了,嚇得我們一個個不敢喘氣,可是過上幾天,三大娘就又好了,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三大娘便信了耶穌,成為我們附近幾個村子里最早,也最為虔誠的鄉(xiāng)村基督徒。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夜晚,三大娘的家里,總是聚集著人數(shù)不等的信徒,人們不僅相信耶穌能夠使人傾心向善,還能夠治病救人。后來,患有類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母親,也跟著三大娘信了耶穌,每天聚會、禱告,消磨了她晚年的許多寂寞和病痛。
母親病重的那幾年,我回家的時候,便總會向母親打探三大娘的消息。母親說,你三大娘命苦呀,三大爺去世后,她最小的兒子也病逝了,她沒有女兒,便在兩個兒子家里輪著吃飯,晚上一個人回到自己的老屋里睡覺。農(nóng)忙的時候,她輪到哪個兒子家里,就幫著哪個兒子家干活,起早貪黑的,連姊妹們的聚會都不能按時了。我知道母親說的“聚會”,是指的那些信仰基督的信徒們的姊妹間的聚會。可見,老年的三大娘,雖然跟著兩個兒子不愁溫飽,但性格懦弱、謹小慎微的她已經(jīng)無法支配自己的精神生活了。
母親去世的前一年,我最后一次在村子聽到了三大娘的消息。母親說,你三大娘走了。我一聽嚇了一跳,以為三大娘去世了。母親說,你三大娘沒有去世,她跟著在南鄉(xiāng)包地的兒子走了。我問南鄉(xiāng)是哪呀?母親也不甚明了,只是說,好像是南通,兄弟兩個也都老大不小了,在那里承包了人家的菜地,就把八十多歲的老娘也一起帶著走了。母親還說,可憐啊,你三大娘臨走的時候,哭得那個慘呀,拉著我母親的手說,二妹妹呀,我這一走,咱姊妹怕是再也見不上面了。
不幸被三大娘言中了。三大娘走的第二年,母親就散手人寰。故鄉(xiāng)于我,因了母親的離去,也已成為畏途。三大娘年長母親好幾歲吧,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否還活在世上,身體健康與否?這些所有的牽掛,都因為我對故鄉(xiāng)的失守,而變得渺茫和不可觸一摸。
而童年的那一鍋南瓜湯,摻和著山芋和咸菜的味道,已經(jīng)讓我回味了幾十年。三大娘轉(zhuǎn)身離去的那個瘦小的背影,那個秋天里的落葉和巷子里,三大娘頭也不回的匆匆頒步履,卻是越來越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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