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秋色隨筆散文
1.詩與秋蟲
“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婦心,雨夜愁人耳!
唐人白樂天的五言絕句,多是清麗多是膾炙人口的,誦來每每心意起悅,唇齒生香。比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讀來叫人遐想無盡浮念翩翩,這“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倒似乎更讓人覺著親切,覺著心綿意綿。寫風聲,寫弦韻,寫蟲鳴,白詩人皆喜用“切切”二詞,比之前二者,自覺這“切切”二詞用于后一處,倒最為好,最為妙。細細微微地讀去,眼目里,意海中,耳畔邊,便總會不由得出現(xiàn)并響起繁星布空樹影斑駁下的草叢里,那秋蟲們唧唧復(fù)唧唧的求偶與思慕之聲,長腔幽遠,短調(diào)熱烈,竊竊語語,呢呢噥噥,實在有《詩經(jīng)》里秋水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味。
我們鄉(xiāng)下的秋蟲,品目很多,有蛐蛐,蟈蟈,蝲蝲蛄,紡織娘等等,就是數(shù)也得數(shù)上個一時半會兒的,如若都叫起來,那就不是“切切”二詞可了得的了。
尋向記憶深處的初秋,暑氣雖未褪盡,卻也不覺悶熱,陽婆爍亮,直勾勾的照在院子的灰白土墻上,耀眼耀眼的黃。少時的我,每至長長的午覺醒來,總會發(fā)現(xiàn)成群成群的長腳蜜蜂,結(jié)集似的,盤旋飛繞在午后陽光下的門廊上,爬藤上,牽;▽⑽乃{朵上,飛繞在母親菜園子高高的豆角架頂子上。眾蜂小翅忽忽冉冉,嗡嗡之聲不絕于耳,嚇得人怎么也不敢出屋半步。盡管父親一再說明,說那蜜蜂只是出來曬暖暖的,它是不會蜇人的。我也搖頭不信。如此不過個把鐘頭,偏西之日,就會把檐影逐漸拉長了,放低了。起初成陣的蜜蜂們,在暗影鋪地漸濃漸重的一刻,忽而就不見了,神秘的無了蹤影。隔天,又會這般準時出現(xiàn),準時消失。這樣的狀況,會持續(xù)上好些天。期間,時而會有三五七只蜂倒落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作劇痛狀,抽搐一陣子,不久,便死了。起初納悶,后來,才慢慢知得,蜜蜂原是極為敏感的動物,最能感知節(jié)氣些微的變化。每逢處暑至,就會停止繁忙采蜜喂飼幼蜂的工作,她們會結(jié)集在蜂巣周圍,一起嬉戲打鬧,時而抱團,時而亂舞,總之,是微小生命的最后狂歡。直到秋意漸深氣溫漸冷,才會依依地悄然地離開,或死去,或不明去向。
秋季,算的上是詩意而生動的季節(jié)。
天高氣爽的鄉(xiāng)間秋野,空曠且彌漫濃濃的成熟氣味。田間莊稼大多收割完了,遍地都是高高矮矮的雜草,一眼望去,已盡失盛夏的蔥郁與裊娜,暗暗泛著老綠色調(diào),蒼蒼勁勁的,一副凜然清絕的老者之態(tài)。人若行走在其間,總會不時驚覺起一些大頭小須的灰褐色螞蚱,撲棱棱的飛起,撲棱棱的落下。又飛起,又落下。少時頑劣貪樂,總會悄摸逮著一些正在歡愛或產(chǎn)卵的螞蚱,小指捏著她們長長的后腿,嘴里像跳大神的女人一樣念念叨叨著“簸簸箕,簸簸箕,簸上三年我放你!”奇怪的是,那螞蚱居然就乖乖聽話,翹著后臀,不停做著五體及地的磕頭狀,自己的小小心眼里,因此便倍覺有王的尊威,實覺好玩兒,實覺有趣。
其實,不單是物,不單是自然,就是人,及人之一生,也是有節(jié)氣有時令的。
經(jīng)春,歷夏,入秋。人越活越少了童年那樣近乎淘虐的“趣”,亦不再慕戀那樣的“趣”了,反而越活越多了,且懂得了“趣”盡之后那些許耐尋的味。正因為如此,方才更能體貼出香山居士謙謙的君子柔情,體貼出他筆下“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婦心,雨夜愁人耳”中那夜雨長滴,霜草蒼蒼里切切蟲鳴的深意?磥,秋天確確是相思的季節(jié),連蟲獸尚且如此,況乎人?
相較鄉(xiāng)下,城里的季節(jié)更迭,似乎沒有那么感覺分明,或者說生動。秋天也是一樣。
樓下,雖有綠化帶,有小草坪,卻不見有秋蟲婉轉(zhuǎn)動聽情意綿綿的嘶鳴,不時倒有割草機吱吱隆隆的巨響,鴰燥擾耳;蛟S那草叢里本是有些蟲鳴的,只因被晝夜里街路上嘈雜鼎沸的人車之聲給掩蓋了,聽不著罷了。真是掃興。不過黃昏時分的景色倒不失其美,閑來散步小徑,上有暮云如鱗,烹于夕色之中,叫人眺去,不覺心遠意遠。旁有剛割過的草茬,悠散一種沁脾之香,不稠不密,盈袖盈懷。間或再有小風涼涼地爬上腳踝,爬上褲角,爬上半裸的臂膀,小蛾子似的飛過發(fā)畔耳隙,呼呼呼呼地淘氣響聲,真真可愛的不得了。
“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逼婀,羅伯特·勃萊怎知我心?
2.詩與秋月
寒蟬聲漸息,秋意愈發(fā)濃了。
這日入夜,天曠,無風,有月。概因時近中秋的緣故,遂空中之月漸近圓滿,且格外的明澈。其實,比起這般的晴空大月來,心下倒更歡喜且更鐘情那薄云里的月牙兒,細細瘦瘦,纖纖巧巧,含怯婉約的綴在曠空的一隅。風一吹,云影如水蕩開,月牙兒一晃而晃,仿若紅腮玉面上微微翹起的嘴角,似笑非笑,欲說還休,似有無限情思深蘊其內(nèi),卻始終生色不動,含而不露,實在美!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若論起來,王維筆下的山野林間之月,可算得是世間最好最美的月亮了。一場秋雨過后,日落而月出,松靜而溪清。王維雖未著筆細說那月的形態(tài)與體貌,然卻叫人分明能覺出那月輝的皎潔與清冽。間或有小風徐來,入松林,樹影婆娑,夜鳥低啾;入秋水,波動而月碎,碎作白絮,碎作銀鱗,復(fù)散復(fù)聚,幽微而迷人。涼風,松影,鳥噥,與水光,與月色,與浣女漁人之聲,交纏糾葛著,起起伏伏,起起伏伏……那情那景,想來實若仙境,夢亦難至啊。
盛唐王維,一生崇信佛法,褐衣蔬食,官道仕途走的卻非順風順水,他無子無女,妻逝后三十年獨生未再娶,晚年更是幽居山間別墅志求寂靜。王維一生著詩無數(shù),亦寫了不少誦之難忘的田園詩,讀來皆叫人不悲不滄,卻暗溢閑情種種。
有次,工作不順,心情欠佳,五六月間抽空去了趟蘆芽山玩兒,時逢微雨,夜宿山坳小旅館。概因習慣了城市的喧囂,山間出奇的安靜,倒叫人一夜睡不安穩(wěn)睡不踏實。拂曉時分,臨窗一面山上嘩嘩的`流水聲悠悠揚揚,美的更讓人心醒意醒。于是起身,借著朦朦朧的曉色,獨步旅館前的柏路上?諝鉂駶窭淅涞模褂赍獌舻穆访嫔,時有蔥色落葉及桃粉花瓣凌亂其間。身側(cè)兩旁高聳的山崖濃綠滿布蒼翠欲滴,山身與山頂上,薄紗般罩著一層水霧,游游梭梭飄飄繞繞間隱現(xiàn)一角微亮空色。有山雀聲與流水聲從那霧幕里傳來,費心尋覓,卻始終不見半片羽翎一絲水影。雖然時令地域不盡相同,然那一刻里,卻忽而想起了王維的田園絕句來,“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浼彝磼撸L啼山客猶眠!比硕嫉劳蹙S此六言之詩甚俗,然自己卻以俗見俗,于彼景此景對應(yīng)間,心底一時涌上無限的松緩與安寧,頓覺世界清純?nèi)f物美好,無有什么是擱不起放不下的。那是初次真實體會王維詩句之佛意,從此便深喜不已,實覺其不愧“詩佛”之謂。
古詩詞的好處與妙處概就在于此。雖有些詩詞所述所誦之境,太過離今,也太過唯美,與常人真實生活的距離甚感遙遠,似有不接地氣之覺。然,它就是會在如常起居,飲食,打掃,小憩間不定時的冒出你的思想意念,相合你的七情共振你的六欲,體貼對照你的四時與五味,讓你由此而生出或多或少的美意與生氣來。
香港董橋先生有文寫到,說某一年里,他帶著家小異域里謀生活,除了正經(jīng)工作外,還需做些兼職補貼家用。就在其境遇不甚順遂時,有幸得申石初先生的相慰與寬解。農(nóng)歷臘月的一個初晨,申先生約他到茶樓喝早茶,說了些看似的閑語碎話。臨別,贈送了他一本自己的手抄詩,“喃喃說:‘這些詩寫的清爽,念起來舒服?鄲灥臅r候讀讀詩詞,日子就會變得漂亮些!’”石初先生自稱困頓無助時,總以讀詩抄詩解憂,其不愧飽學(xué)之士,深諳詩理詩韻,話才講的那么關(guān)情那么漂亮。最終,董先生憑借自己的努力,憑借石初先生詩意的鼓勵,走出了艱困之境。二十五年后,申先生喪偶萬念灰蒙時,董橋先生又將那本詩冊子交還給了他,“我握著他冰冷的手,一句話沒說!倍壬f。我想,他也希望這些曾“救助”過自己的詩,也能幫助申先生度過非常時期。
唉,這些文人學(xué)者素常里亦師亦友的相互體恤,都如此的有情致,有詩意,有余地。想起來,就叫人尋味,叫人覺著好的不忍說。
眼下就要中秋了,人心總是不免逢節(jié)生感,遂卸落一日里奔波的疲累,獨自臨窗而立,看這窗前之月夾雜徐行于森森高樓的冰冷暗影間,可憑尓再有情懷,再怎么觀望,亦難有王維《山居秋暝》里那山松之影綽,清溪之聲色。然,就在其詩其句過腦過念之際,卻又會無端的想象出一片好景致來,來襯映眼前這干澀澀粗糙糙的時光,叢生出些美意,悠情,與趣味來。方才覺著,那窗外的月色,較素日里似略顯些柔媚,也似略發(fā)有些撩人了。這姑且亦算得是不會吟詩弄月,亦無緣親臨佳境之貧拮庸常者生活里自設(shè)的些微詩意吧。如此,秋涼夜冷,被暖枕熱,人在這樣遐想里,這樣的月色中,執(zhí)燈閱讀,倦極而眠,縱無夢,恐亦美吧!
3.詩與秋葉
知道并記住賈島此人,是因了“推敲”之典。
韓愈及多數(shù)古今之人,皆以為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句,該去掉原句中的"推",改用“敲”字,似乎才更好,是因“敲"之一字,能夠產(chǎn)生聲美。然細細究其故事梗概,并反復(fù)吟誦后,自覺賈島原句中的"推”字用的亦不失其妙處。一則,古之門扉多為木質(zhì),"推"之會有吱吱扭扭的聲音,不低,不噪,不生硬死板,恰恰的好,夜靜月明下聽去,倒實實比那“敲”擊而出的聲音更有美趣與韻味。二則,賈島是去看訪友人,既非初遇,還言再來,亦自該是草徑幽園輕車熟路的,才不失彼此友誼之深無忌憚,若用“敲"字,反倒略顯著彼此間的生疏與客氣了。再則,其友人是幽居僻靜,萬一住的是茅屋籬門,矮矮的籬門又未扎未栓,若“敲”來,倒委實有些矯情了。
賈島是個門第寒微的落拓詩人,少時因貧為僧,后雖還俗,并習文應(yīng)舉,卻緣于各種因由屢試不第。同時期前后的詩人,皆有詩仙詩魔詩圣等響當當?shù)姆Q謂,而賈島卻為"詩奴"。"詩奴"這稱謂聽著似很一般,卻倒有十足虔誠不悔之意味,也很好。這位"詩奴"很有趣,吟詩時,常有身心入境而忘我之舉。元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里講賈島,說其“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 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此事聽來,甚有意思,盡比那個“推敲”之典更叫人忍俊不禁。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系賈島五律《憶江上吳處士》中二句。若嵌進原詩中讀,有感時嘆季的好,分明能覺其思友念友之深切心;若單摘出來讀,卻又是一派意境蒼闊而蕭瑟的壯美氣象。搜百科可知,賈島詩中所言之“渭水”,發(fā)源于甘肅省渭源縣鳥鼠山,橫貫陜西,至潼關(guān)入黃河!伴L安”即今西安,其北部與周邊的甘肅,內(nèi)蒙等地,同屬北方溫帶大陸性氣候,植被多為落葉闊葉林木。古時倒不盡知,而今那些地域里常見之樹種,不外乎桃,李,杏,梨,棗,楊,槐,榆,柳,樺。因受季風影響,其木葉,皆春青而秋黃,夏盛而冬衰。每到陰歷九月間,是露凝成霜之時,亦是落葉紛飛之季。屆時野地叢林間,大葉,小葉,長葉,短葉,圓葉,不圓葉,老綠,褐綠,淺黃,深黃,胭紅,橙紅,各形各色的樹葉相繼而落,紛紛飛飛,飄飄墜墜。小風里,如花蛾及地雀鳥滑翔;遇大風,則落葉如雨嘩然成陣。那斑斕壯闊之況,可謂美不勝說。想象著,如此的好景致,假若配上賈島五律中古長安長長的長街,配上王宮,高墻,茶館,酒肆,廟宇,青樓,再配上一脈渭水的明澈與微瀾,配上碧天,白云,金夕照,那如畫美境簡直就叫人無語叫人嘆氣了。當然,此間最少不得的便是麗人,她不用說話,只消在哪條秋葉鋪陳的小路上悄悄靜靜的走走,就好。
時下已近九月,走在北地的街路上,已然可見道路兩旁的各種樹木,夏色漸褪,萎萎而黃,三五七片的開始掉起了葉子。那葉片掉在鋪著小格格磚的馬路牙子邊,風來或車過時帶動著,微微顫顫倒像只只小舞蝶,其態(tài)翩躚優(yōu)雅,其色卻似病入膏肓。時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垂手彎腰,將零零落落的黃葉用掃帚掃在一個袋子里,傾倒進附近的垃圾點,街面又立時恢復(fù)了以往的干凈。葉繼續(xù)落,車繼續(xù)來,人繼續(xù)掃,繼續(xù)著一派繁忙擾攘的景象。約摸著,再用不了多久,頂多幾夜秋風,三五場冷雨,一番霜降,樹上的葉子也就黃遍了,掉盡了,化土化煙了。獨留下突兀兀的枯枝與孤桿,靜靜等待雪落,等待春回……
想來,這草木最是開悟者,為了守住根,總依時順令的便會卸落一身的濃蔭美飾與累累碩果,再是豐饒,再是華麗,也覺是身外物了。
“人,要有些植物性!泵晒偶骷阴U尓吉·原野說。
4.詩與秋雨
秋雨一場涼一場,真是不假,秋雨所攜的涼意,想來是最真切貼實的了。
時下正值陰歷九月間,該是秋雨最豐沛最纏綿的季節(jié),然今年雨水倒覺少些,亦或還未到極盛時。不過所居之地,倒三天兩日的總陰著,暗云里偶爾飄下些細細的雨絲,篩子篩過一樣,忽閃來去,落地即干,一改以往秋雨該有的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常態(tài),倒叫人略略覺著有糾纏不清之感,似更涼更冷了。如此陰天疏雨來來回回幾番過后,便見了木葉簌簌,見了霜影點點,秋景中的蕭瑟便更加蕭瑟了,且有霧霧的呵氣,于晨夕間悄然爬上了廚窗玻璃,瞧著,讓人心上身上都無端的渴起暖來。
說起秋雨,不能不說說李易安的《聲聲慢》,不能不說說《聲聲慢》里那窗前階下梧桐葉上的惱人細雨。
《聲聲慢》這闕詞詞成前后,時值易安顛沛流離孀居他地,國危亡,鄉(xiāng)淪陷,夫逝,物失,境遇十分的艱困。晨陽偶暖卻寒意猶重的深秋里,若加些風雨,縱無甚不順心之常人,獨自瑟縮家中,亦會無端傷感稍覺凄涼,況乎孤寂中的易安女士?也難怪她身心里再怎么“尋尋覓覓”,終究只得是“冷冷清清”了。同樣是抒懷寫秋的詞,《醉花陰》里"東籬把酒黃昏后"之盈袖的酒香菊香里,似隱隱溢溢著一份少婦婉轉(zhuǎn)低徊的思夫之情,切切的,戀戀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彼時其夫趙明誠尚在,雖常有分離,常常隔著高山隔著遠水,可終是心有所系亦有所盼的。而時至《聲聲慢》時,那不敵晚來風急“三杯兩盞淡酒”的意境,就分明悲深,哀傷,荒涼了許多,字字句句,皆似那黃昏庭院里梧桐葉間的秋雨,濕漉漉冰冷冷點點滴滴的落在人心上,叫人無奈又惆悵,很不舒坦,很不是滋味。此時的趙明誠已病故建康城,天地之隔茫茫渺渺。那些晨昏日夕里,夫妻同摩金石古物,共挲書籍字畫的恩愛光陰,已然成為不堪重溫只待追憶的往事了,再加之易安暮年膝下荒寒,無子無女,這黃昏晚來的秋雨,也便更助了她亂世里四處奔波輾轉(zhuǎn)天涯倦客般凄惶的心,此中悲情與傷意,真真“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真真"凄凄慘慘戚戚",真真不是一個愁字可了得的,亦不是生活在安穩(wěn)現(xiàn)世里擁夫抱子的人所能知得懂得的。
易安出生詩禮之家,自幼聰敏,詩詞,文賦,書畫,音律無有不通的,是古來難有極富才情的女詞人。然文人自古多自負,蘇同炳著《古代名女人》一書中所摘《苕溪漁隱叢話》里講易安講的甚好。說易安對詞極有研究,然其才高氣傲,又真言無忌。她曾評說過柳永之詞是“雖協(xié)音律,而辭語塵下”;說張先,宋祁等是“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說晏殊,歐陽修,蘇軾是“學(xué)際天人”,作小歌詞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大海里舀一瓢水般容易,然他們所作之詞,常常不合音律,倒像是長短不一的詩句;說王安石,曾鞏做文章堪比西漢,謂為大家,可做歌詞卻叫人絕倒,沒法句讀;又說晏殊作詞苦無鋪敘,賀鑄作詞苦少典重,秦觀作詞專注情致而少故實,黃庭堅作詞尚故實,卻多疵病。等等等等。蘇同炳說,易安所論各詞家之短長,雖見解獨到,卻概因其犀利言辭惹惱了這些詩詞前輩們的門生弟子,遂在其境景窘劣時,才會有“再嫁張汝舟”之惡意誹誣。書中還一并例舉清人俞正燮之著文為佐證。蘇同炳還說,那些架誣之人的行為動機雖可鄙,然“在李清照自己,卻也不免有輕薄招尤之咎"。蘇先生的言語中,分明流露著一種同情,三分可惜,及更多對女詞人身名的澄清與維護,他倒不失為個性情厚道中人。其實,任誰于閱讀間隙,也該作細想,作為經(jīng)歷家國變故艱辛獨活的女人,面對歲月的冷酷塵世的冷酷生活的冷酷,再嫁亦是合理,不嫁也甚合情,兩者皆不過是她的路,婉轉(zhuǎn)曲折,終歸得走下去,后人于此自該多些體諒,少些評斷才是,才好。
易安之詞,可謂自成一家,其辭藻疊切,詞律優(yōu)美,讀來舒朗,上口上心。記得上學(xué)時,有位戴近視鏡的溫姓男老師講課講的非常好。有次,他薄酒微醺,課堂上居然搖頭晃發(fā)用古調(diào)唱授易安詞,聽得滿堂弟子不覺驚然,啞然,黯然。那中年男人就差撫琴捋須的齒中之音眸中之韻,盡將易安之詞的美妙完美詮釋。而今想來,也覺心醉意醉回味悠長。那位老師,是我所見之人中,最懂易安者。
易安之詞,也像極她的生平遭遇,相比晚景中蒼涼沉郁之意境,其早期的一些作品,倒多顯清新悠閑,漂亮的不得了。比如“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的《如夢令》;比如蹴罷秋千后“薄汗輕衣透”“襪刬金釵溜”的《點絳唇》;再比如那句酒醒晨曦擁衾未起時的“綠肥紅瘦”。念一念,就覺唇齒清幽口舌生爽,念一念,清照溫婉的小影,就浮浮動動若隱若現(xiàn),簡直美的要命。在這個深秋,讀著這樣好的閨言,想著那樣美的閨影,無雨,倒也罷了,若雨,盡覺少了些蕭勁,反倒多出些婉約起來。
"九月三十日,雨聲如別秋。無端滿階葉,共白幾人頭。……”依杜牧所感,屈指數(shù)數(shù),蕭勁也好,婉約也罷,再下不了幾場雨,今年的秋天就要過去了,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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