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冬天的抒情散文
我小時候的冬天,好像比現(xiàn)在要冷出不知多少倍。
入夜,寒氣逼人,煤油燈的火焰被凍得瑟縮成如豆的一粒,我也瑟縮成如球的一團。于是,祖母便從灶膛里掏出幾塊尚未燃盡的炭火加進火盆,讓我將小手烤上去。我便覺得,那暗紅顏色的炭火使陰冷的寒氣突然就暴退了三尺,煤油燈的火焰似乎也膨脹了許多,手、臉和前胸都暖和起來。十幾年后,在我第一次讀到“火烤前胸暖,風吹后背寒”的時候,竟然覺得那詩句似曾相識,便想起小時候考火盆,前胸暖、后背寒的情景來。
那時候還沒有“廣播網(wǎng)”,更沒有電視機、收音機。那時候只有爺爺?shù)闹i語:“一只小牛四只角,白天跑了黑天找——你猜,是什么?”我就笑了,我說爺爺糊弄人,小牛哪有四只角?便皺著眉頭想,四只角,那是什么呢?便接連不斷地猜,接連不斷地錯,便耍賴地將這謎語還給爺爺:“‘一只小牛四只角,白天跑了黑天找’,爺爺猜,是什么?”
“枕頭啊,小笨牛!”
這時,祖母那寫滿艱辛的臉上,便會露出些許憔悴的笑意,低矮狹小的屋子便會充滿溫馨,寒意盡退。
那時候的雪,也似乎比現(xiàn)在大得多。先是天慢慢陰下來,刮起一陣凜冽的寒風,呼呼呼、呼呼呼的,卷著枯黃的樹葉、細碎的草屑、迷眼的沙塵在地面不停地打旋兒,然后飛上半空,天昏地暗;楊樹、柳樹、槐樹……
枝條瘦瘦的,不停地搖來晃去,不堪疲憊卻無奈而且無助。不久便下起雪來,稀稀落落的,輕盈飄逸;后來那雪越下越大,被狂風裹挾著回旋翻卷,相互碰撞,便破碎成粉,成塵,成霧,成煙,天地之間一片迷蒙。
爺爺掃雪的時候,我總是跟在身后。極目遠眺,田野里碧綠的麥地、或深或淺的溝壑,都不見了,就連淙淙流淌的小河、彎彎曲曲的小路也不見了,白茫茫一片到處是雪;但是,我腳下的路卻是泥土的。這泥土的路搖擺在爺爺?shù)膾咧闵,被爺爺(shù)膾咧銖拈T口一直搖擺著拖到村口,就像拖著一條地毯。但是不久,那雪又不緊不慢地飄落下來,沸沸揚揚,漫天揮灑,爺爺?shù)牡靥汉芸炀捅话籽└采w得嚴嚴實實。爺爺抬頭看雪,臉上反倒露出很高興的樣子:“嘿,又下了!”我不明白,雪跟爺爺作對,爺爺為什么反倒歡喜?
或許,爺爺想到野兔了。聽大人說,接連幾天大雪之后,山上的野兔吃不到東西,會冒著嚴寒悄悄離開巢穴到處尋找吃的。這時你“嗷,嗷”一喊,野兔便受到驚嚇拼命逃跑,短腿陷進厚雪中,舉步艱難,沒多遠就累得身子軟軟的,癱在雪坑里被人輕易捉住。我想爺爺看到雪又下了反倒歡喜,肯定是想去捉野兔了,便說:“爺爺,我們?nèi)プ揭巴冒!”爺爺卻說:“哪有!”
也是的,野兔無法在雪地里奔跑,難道不會在雪底下鉆洞?我曾親眼看到一只黃鼠狼“嗖”地一下鉆進厚厚的積雪中去了,身后只留下一個胳膊粗細的小洞。但它不知道自己鉆進了寬不到三尺、長不過兩丈的死夾道,三面是墻前路不通,它逃不掉的。
于是我循著洞口小心翼翼地撥開積雪,一步一步向前追蹤,決心捉住這個會鉆雪的“土行孫”。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那胳膊粗細的小洞竟從一個半尺見方的水道口通到墻外去了。那水道口雖然又窄又矮,但對黃鼠狼來說,分明像城門洞一樣寬闊高大,那家伙就從這寬闊高大的城門洞下,從容不迫地逃走了。
因此我想,黃鼠狼會鉆雪洞,野兔自然也會,捉到它恐怕不那么容易。但是二禿子在河邊捉到一只大雁,卻是千真萬確的事。二禿子說大雁的翅膀和腳全被凍到地上了,它想跑不能跑想飛不能飛,就被捉到了。
但是二禿子太貪心,他砸開堅冰把大雁撿到手,以為它凍僵了死掉了,便很放心地放到雪地上,跑出很遠很遠還想去撿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卻沒有撿到;貋硪豢,撿到的那只也不見了,雪地里只留下它蹣跚而且凌亂的腳印,還有積雪被雁翅撲打過的痕跡;他抬頭向天空望去,白云悠悠,了無蹤影。
我把這事說給爺爺聽了,爺爺卻吃驚地瞪大了兩眼:“有這事么?這個二禿子!”
我相信確有其事。我甚至能夠想象出一副非常完整而且連貫的圖畫:傍晚,河水尚未結冰,靜寂的河邊仍是一片溫潤的濕地。這在皚皚雪野之中,分明是大雁極為理想的高級旅館,大雁便毫不猶豫地投宿了。但是溫潤的濕地夜里變成了寒冷的堅冰,大雁便被凍住了凍僵了,第二天,便被二禿子撿到了。
我想我也能撿到大雁的。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一只凍僵的大雁躺在河岸,奄奄一息。于是我便奔那大雁而去,偷偷地,不為爺爺所知。
河邊沒有腳印,我因此斷定二禿子肯定沒有來過。但是大雁好像也沒有來過。我只看見河水變成透明的玻璃,安安靜靜地躺在柔軟的雪地里,睡著了。水中那些倏忽來去的小魚、岸邊那些曾經(jīng)蔥郁的花草、林間那些炫耀歌喉的小鳥,消失的消失了、枯萎的枯萎了、躲藏的躲藏了。
它們和大雁一樣,好像很不愿意和我見面。只有尖利的北風不吝光顧,送給我針肌砭骨的冷。但我還是鍥而不舍地四處尋找,我總覺得那大雁會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送給我一個驚喜,我會兩手緊緊地抱住它跑回家去,讓祖母那憔悴的笑容變得燦爛。我絕對不犯二禿子那樣的錯誤。
河邊的雪地平坦而且遼闊,沒有路;卻又到處是路,一任我蕩逸的腳印通往自己的隨心所欲。我敢相信那只凍僵的大雁就隱匿在土崖的下面、沙包的后面、矮樹叢的里面……但是都沒有。
那高我兩倍的土崖是夏日里洪水制造出來的,直立而裸露的紅土很像炭火的顏色;矮樹叢的枝杈之上覆蓋著白雪制成的厚厚的“棉被”,地面有落葉制成的“席夢思”;低矮的沙包像是潔白的、沒有一絲波紋和皺褶的平頂?shù)膸づ,或者蒙古包……但是都沒有。在童話一樣美麗的銀色世界里,沒有凍僵的大雁。
我懷疑二禿子來過。他一定撿到了那只大雁并且很可能沒有犯從前的'錯誤。他走了,大雪掩蓋了他的腳印,隱匿了他的行蹤。我回到家里將自己的懷疑說給爺爺聽,爺爺“嗤”地笑了,說:“哪有的事!糊弄你玩呢,這個二禿子!”祖母卻將我拉進懷里,瞇著眼笑出了眼淚,笑出了陽光。
雪后的天空也有太陽的。有太陽的日子是孩子們云集的時候,大家用生著凍瘡的小手摶雪團,你扔我,我扔你,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你追我趕,很是開心。所以我就覺得,如果把冬天分成兩半的話,一半是我癡傻的幻夢,另一半則是我無慮的歡樂;它不是爺爺手中那杯郁悶的白酒,也不應該是祖母臉上淡淡的憂愁。
在村外一個很長的斜坡上,有我們的“滑雪場”,我們的。場中鬼斧神工的“滑道”是我們用鞋底造出來的。大家在坡頂排成長長的一列,蹲下來,后面一個扶住前面一個的肩膀,膝蓋抵在他的腰間,一個接一個接成長長的一列“火車”。
這時,領頭的一手一根短棍雙雙點地,高喊道:“準備好準備好,開車啦!”將短棍用力向后撐去,“火車”便緩緩啟動了。隨著短棍越撐越猛,慣性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也就越來越精彩地表演出什么叫離弦之箭、風馳電掣,什么叫興高采烈、盡情歡呼,什么叫……七仰八叉四腳朝天!不知哪位老兄突然偏離滑道,致使“火車脫軌”,人人都摔了個“七仰八叉、四腳朝天”。
狼狽固然狼狽,但是,當現(xiàn)在的你拿起筆來,讓小伙伴們在你的筆下一個接一個地從雪坑里爬出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相互埋怨、取笑、打鬧的情景重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時的“七仰八叉”和“四腳朝天”,原來是今天不盡的懷念。
那時,年齡比我們大一點的孩子是不肯加入我們行列的。他們喜歡單獨表演——直著身子,兩手平舉,神定氣閑地輕輕一躍便“嗖”的一聲滑到坡底,像掠過一陣輕風。那技術的嫻熟、身姿的瀟灑,只有《智取威虎山》中滑雪的舞姿方可與之媲美,卻是十幾年之后,在電影上才看到的。
但是如果你怕冷,腳上穿的是“呱嗒”或者“綁”,便無法加入我們滑雪的行列。“呱嗒”是用玉米窩窩編成小辮,再用針線連成“鞋幫”鑲在厚木板上做成的“鞋”,穿上它走路“呱嗒呱嗒”響個不停,極為暖和卻厚重拙笨,無法滑雪。“綁”是用一塊帶毛的生豬皮做成的“鞋”,方形,穿上后將其在腳踝及小腿處用細繩綁緊,便是“綁”!敖墶崩飳捰嗟目臻g塞滿了玉米窩窩、牛毛草,既暖和又輕便,卻因為“綁”底帶有豬毛的緣故,防滑性能極強,滑雪也是不行的。所以,他們只能當我們的“觀眾”——誰讓他們穿“呱嗒”、穿“綁”來著?
不經(jīng)意之間,兒時的冬天就這樣在雪上飛快地滑過去了,一眨眼便拋下了幾十年的時光!斑舌焙汀敖墶,也早已被歲月的流水漫漶成模糊的記憶,幾近消失。這時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那雪從兒時的冬天一路滑來,不知不覺,自己已滑進了春夏秋冬的最后一個季節(jié),滿天飛雪變?yōu)闈M頭飛雪,堪堪老矣。于是,從前那寒冷而多雪的冬天,便遙遠成一聲嘆息,一個真實的夢。
真的,兒時的冬天就是一個夢,清晰而又縹緲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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