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窯優(yōu)美散文
想起那樣的景象,我的渾身就不由沸騰起來。力的張揚(yáng)、情的渲染,還有那窮的無著,構(gòu)成了那種景象。箍窯,我永遠(yuǎn)忘不掉的記憶!
箍窯,需要積攢,三年五載,甚至一輩子!
舊時家鄉(xiāng)多窯。窯分兩種,一種依崖而鑿,一種平地而箍。依崖而鑿,需要條件,無崖不行。無崖本可造房,但農(nóng)人辦不到。農(nóng)人窮的掉滓,只能打土的主意。幸而,土有粘性,可摶來揉去,任農(nóng)人方的、圓的,自便。
但,箍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要力氣,二要糧食,三要錢。力氣是長在身上,取之不盡,可以忽略不計。但糧食和錢不能忽略不計。糧食和錢有限,需要積攢。
箍窯要舉村而動,助忙人不要工錢,但要管飯;對師傅就要付一定的報酬。從孩娃七八歲起,住處緊掐的人家就開始積攢糧食箍窯。十多年光景一晃就到,沒有住的,誰給媳婦?
鄰居滿叔攢了十多年,糧、錢不知攢的如何,窯是到不箍不行的時候了,來哥二十多歲,有人上門說媒。滿叔一半喜一半憂,喜是有人給娃提親了,憂的是沒窩。滿叔兄弟3人,上院四埝窯洞,加上父母各占一埝。滿叔兒女兩雙,來哥多年伴三爺住隔壁門前的小房里;二子擠在飼養(yǎng)院七爺?shù)纳磉;小兒像鼠,鉆在舊時躲土匪、日本的窯后拐窯里。
滿叔加快箍窯的步伐。早在幾年前,滿叔就動土了,在院里北側(cè)夯了窯基。地方有限,卻只能箍兩埝。兩窯三基。那基,寬四尺,高六尺。前幾年攢點糧食,滿叔怕守不住,就變成窯基,矗著。
窯基,無土不成。用夾板夾著,一層一層砸,先用圓杵砸,再用平杵砸,后用石夯砸,人山人海,干了幾天。每有起基、箍窯,生產(chǎn)隊就放假,所有勞力都來幫忙,這是大家義不容辭的事情。基成,有夸滿叔不簡單,會過日子。滿叔就笑,是那種苦不苦、甜不甜的笑。
滿叔、來哥,下晌就到土場育土。二子、三子放學(xué)也來育土。有人就笑老二、老三說,大給你大哥箍窯娶媳婦,你倆忙活甚。說的來哥滿臉通紅,老二、老三則掂著锨,竊笑。
育土,為的是打土壞。我那兒一帶將土坯,不叫土坯,叫“胡起”,F(xiàn)代漢語辭典沒這詞,遺憾!這詞重要,人就住在這詞里,怎能沒這詞?
育土有講究。從高崖上刨下的土是生土,塊多,料礓多,樹根多,不濕,就要育,像育兒一樣細(xì)細(xì)地。育時,把那塊敲成碎面,把那料礓、樹根一一揀出。還要再一層一層灑上水,潤潤的抓一把能團(tuán)住。來哥、滿叔見天就到土場育土,那的育的土就見天地長,長得小山似的。有月時,來人也來,常常干到深夜。來哥抗著家伙出門時,滿叔和滿嬸就把一種“喜”寫在臉上,不說。放羊的鐵子,沒事兒就蹲在崖頭看來哥育土,笑叫,“還是娶媳婦勁大,不乏!眮砀缏犃耍捌鹆享溲鹑由先。鐵子更笑不止,來哥心里熱乎乎的,常盼他來。
土育的差不多了,“捏服”一陣,就請人來打“胡起”(用不慣“土坯”的詞,聽那生分,還是用“胡起”好)!昂稹狈謨煞N,一種四四方方,齊角;一種一頭大一頭小,梯形。齊角,用來砌墻;梯形,用來箍窯。專有打“胡起”的人,用锨挑著棗木“母子”尋活兒。滿叔攔一個,又請那人再找一個,兩個“師傅”就在土場打“胡起”。打“胡起”的底坐,必用青石板,舊時各處的石碑一砸兩半,都成這種東西。一塊唐碑,顏真卿的真跡,后來發(fā)現(xiàn)時字跡模糊,殘毀殆盡。知道此碑箍全村的窯不在話下,悔得村人直跺腳。
打“胡起”的那些日子,滿叔、來哥,天天看天,怕下雨。來哥幾次半夜翻身就往土場跑,嚇的滿叔在后面追。來哥說,響雷,火閃,雨來了。滿叔給以嘴巴,吼道,天睛睛的,哪來雨?無雨,都叫你給“急”來了!這“急”字,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字戮在來哥心上,急媳婦。這是真急!來哥幾天不敢抬頭看爹。
育的小山終于給兩個師傅“啃”完了,一排排“胡起”擺在土場,像八卦陣。干透后,滿叔、來哥,還有近門、遠(yuǎn)門的弟兄們幫著把“胡起”往院里拉。沒黑沒白拉了幾日,堆得院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拉完“胡起”后,緊接著和泥。箍窯的事情一樣都不能少,少一樣,窯就箍不起來。
泥是膠,用土做的膠。土里拌水、拌麥秸便是。用膠粘“胡起”。滿叔一大家人有的從土場往院里拉土,有的從隊里的麥場抱麥秸,有的挑水。這樣一層土、一層水、一層麥秸地墊,又把一種山堆在已是狹窄的院子里。
箍窯的日子來臨了。滿叔來找隊長,說某日要箍窯。隊長說,好,知道了。到時,全隊人都去。滿叔不走,瞅著隊長張嘴卻哼不出聲,滿臉難受樣。隊長見了,說,吃的不夠。滿叔連連點頭。隊長說,明日到倉庫裝點玉谷。滿叔一聽,淚忍不住涌出。
樹樁上的半截鐵軌敲響了,那是隊里的“鐘”,隊長敲的。來人,隊長就說滿子箍窯,都去幫忙。一會兒院里就擁滿了人。
箍窯的師傅,本村人,常給周圍村子箍窯。周圍村子的窯都是他的臉。隊長是頭,隊里的事他管,哪家的婚事、喪事還有箍窯,還是他管,大家都習(xí)慣了他的管。你,搬“胡起”。你,扔“胡起”。你,踩泥。你、提泥。你,挑水。滿院人被他指派的`有板有眼,一個不剩。還有誰沒來?喊去!
箍窯前,先砌窯后山墻。窯多高,山墻多高,用的是齊頭“胡起。”砌墻,用的人少,多數(shù)人都在和泥。七八人,穿著短褲,光著腳在那墊好的土堆上,踩。水不夠,加水;麥秸不夠,加麥秸。要把那種筋氣、粘勁踩出。直踩的不稀、不稠,像抻扯面的面。踩了一堆,翻在一邊,再踩。箍起窯 來,“吃”泥,怕跟不上。此時,院里,像暴雨來臨前的天空,在醞釀著一種氣氛, 一種電閃雷鳴,激烈酣暢的氣氛。
隊長的眼盯著師傅的手。當(dāng)師傅砌好后墻,方出窯的形狀時,師傅把眼還給隊長。這時,隊長站在高處喊:開始!
暴雨來了!雨腳是人的忙亂而有序影子!泥堆前有幾人鏟泥,鏟的泥裝在泥包里。有幾人提著泥包往腳手架下跑。早有人在架上吊泥包。有人把吊上的泥接住,倒在扣泥人的泥板上?勰嗳丝墼诟G的窯底。抹泥人迅速將泥攤平攤勻。與此同時,搬“胡起”的人,一字排開,像龍,飛快向腳手架下傳送“胡起”。整個院,像一架飛轉(zhuǎn)的機(jī)器。
底層的泥抹好后,只聽師傅大喊一聲,“上‘胡起’!”架下的壯漢“嗖”地一聲,將二十多斤重的“胡起”拋上。師傅旁邊專有一人為師傅接那“胡起”。接住,給師傅。師傅趁勢“啪”一聲貼在窯底。那瞬間只有零點幾秒的時間。于是,“胡起”不住往架上飛,飛上去就貼在窯底。早有接班的“飛”手,站在一邊,見前者開始喘氣,就補(bǔ)了上去。
師傅手快,催人。先催的是抹泥的那人。抹泥的又催吊泥的,吊泥的又催提泥的,提泥的又催鏟泥的,鏟泥的又催踩泥的。傳送“胡起”龍,更不無法慢。拉開了距離,“胡起”就開始“彈”,你“彈”給我,我“彈”給他。像皮球,最后飛上架頂。
更絕,還是師傅。手快,眼準(zhǔn),干脆,利索,隨勢貼上去的“胡起”,不歪、不斜,上下齊停,從不還二手。那景狀,讓人眼花繚亂,嘖嘖海嘆。快就快在師傅的手上。
抹一層圈泥,箍一圈“胡起”。箍一圈“胡起”,抹一圈泥,窯就一尺一尺地深。箍窯,不是土,就是泥,不多時滿院的臉、身沒有干凈的,都成了泥巴巴的“神像”。箍窯,還“箍”了人的心。把心“箍”在了一起。人老幾世都過在一起,不免家長里短,生隙、生怨、生氣。箍窯是合隙、消怨、和氣的最好時候。滿院三四十個“神”沒有一個閑著,都甩著渾身的力氣干著。隊長站在高處,一邊欣賞“臣民”的賣力,更多是在欣賞一幅畫、一種情、一樣熱樸樸的東西。
滿叔,早掛著兩眼淚花,拿著煙見人就遞,又說些感激的話。有人見了來哥,高聲叫道“來子,快過來!眮碜右詾橛惺,趕緊奔過去。那人擠眉弄眼,小聲說,“來子,快摸到媳婦腿了!迸匀舜笮,笑得來子滿臉通紅,閃身,跑了。
一天,兩埝窯,箍成。真快。生產(chǎn)隊又復(fù)了平常的日子。但窯的工程遠(yuǎn)沒結(jié)束。剩下的都是滿叔、來哥的事情。要墊窯頂,墊出窯脊三尺高的地方,防雨天漏頂。這是天長日久的事情。閑時,他們就院里拉土;拉了土就往窯頂上吊。鋪了一層,就用石杵砸。砸完,再鋪一層。還有,砌窯坎,用的是方“胡起”。來哥學(xué)會了打“胡起”,就自己育土,自己打。打完,拉回,和滿叔一起往上砌。有時,滿嬸也來搭手。
學(xué)《愚公移山》課,突然分心,想起箍窯。村人不都是愚公?愚公移山一代又一代;村人箍窯一輩又一輩,有時直到孫子的手里,也箍不起那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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