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國走來的祖母大人散文隨筆
最近電視劇《白鹿原》正在熱播。白鹿原的女人們的命運,撞擊了我。于是我就想起了我的祖母,一個和她們同時代的女子。——題記
點燃一支煙放于桌前,算是敬你,知你不吸煙,不嘗酒,但是我不知你喜食什么,喜穿什么。暫且敬你?蠢`綣的青煙飛升,飄散,淡痕,無了,一如故去的你。時光在滴答滴答,從你走的那一刻,就滴答了二十多年。人常說:若是親人死了,思念久了,她會入夢?墒沁@二十多年,她未曾姍姍赴我之邀。難道是你絕然,心字成灰,還是相思相望不相親。
我在等你這個老嫗而來,想親手為你結(jié)發(fā),奇問老嫗:“尊家府上何方,父母姓甚名誰?可有姊姊弟親?是否芳華二八出嫁?是那只巧手為你梳的桂花頭?有沒有鳳冠霞帔,有沒有大紅花轎鎖啦吹,滴滴答答迎的你?是否婆婆待你如閨女?夫家又是何方人士?又如何落腳在此?……”只是因了我小,還沒來得及想起問你這些,你便匆匆離去。你這個祖母大人呀!
祖母作古的時候,我在離家百十里遠(yuǎn)的教學(xué)點教書。臨走的那天晚上,我夢見我在老屋后的冰山峭坡上,怎么攀爬也爬不上去,紛揚的白雪飛絮罩了我一身。醒來就知道祖母大人走了,她送我一場冰潔的道別。不知是感謝我和你婆孫一場的的機緣,還是自己給你的人生做的注解。想來你認(rèn)為我和你還是有情誼的,要不她怎么會記得跟我給送這樣一個夢?
我自記事她就是老嫗了。個頭不高,黑黑的一股頭發(fā),在腦后編個獨辮,再挽個髻,用黑色的盤卡固定住,然后頭上罩個黑色松緊帽。黑色大襟襖,黑色的敞口褲,是她經(jīng)年四季不變的色調(diào)。她的腳只裹了一半,四個小腳趾沒有被完全裹斷在腳底,腳背不高腳不尖(想必是父母不忍讓她受苦),但依然很難看。腳不小,能走長路。她的鞋都是她做,黑色圓頭千層藍(lán)底,一點都不玲瓏小巧。她的一雙手卻小巧圓胖而又紅腫,指是纖巧的細(xì)長。她把麥子面磨得很黑,搟的面又青又黑,我吃不下。我不愛吃她做的饃,黑還帶甜味。那是芽麥面。她做的玉米粑粑偶爾被我喜愛,但太粗糙,口感不好。好像她不嫌棄,她是常吃的。
祖母只有一個兒子。我們和她分家過。父親是獨子,自小被嬌慣,做事跋扈。記得家里的水井安了壓水泵,每次壓水時,要用水引,這是技術(shù)活,操作不好,水都會回到井里。那次祖母弄了很長時間,也沒壓出水,而且吵人,父親沖出來一腳就把祖母的水桶踢倒,桶在水泥院子里轉(zhuǎn)圈,祖母默默撿起桶回到廚房落淚,從此在領(lǐng)居家用井繩拽水吃。親情涼薄呀。
她留給我的畫面,總是奔波勞作。那時我大約有十一二歲,我的晨夢是在她推石磨聲中結(jié)束。那時她已推完二三十斤的黃豆,這是需二三小時的。寒星還在碧空閃爍,她已開始擠漿、點漿水……八九點時,一鍋豆腐做出。有時我也爬起來,替換她推石磨,深冬寒露侵骨,我打著呵欠,一邊搓手,一邊抹臉,暈頭昏腦,有時忘了灌豆子,也不敢抬手碰鐵勺,一動手被它粘住。她便笑推我離去。于是我又鉆進(jìn)被窩呼呼了。那時的我斷然是體會不到她的艱辛的。
這樣的辛苦,賣豆腐所得的錢,她是得不到的。一次我偷拿了祖父的5元錢。放學(xué)回來后,看見她用毛巾在灶間擦淚,知是祖父打了她。祖父發(fā)覺錢不見了,以為是她把錢拿去用了,便用牛鞭抽祖母。我不料想打得這么狠,從此不敢再動祖父的一分錢。我想她是知道誰拿的錢,只是不說,想必是愛護(hù)我的。不知為何,她從未向我提起過此事。現(xiàn)在想來都是我的大錯,竟讓她背負(fù)了。后來她患了心臟病,自己無錢治療,也無人出錢為她抓藥煎湯,自己就躺在炕上了養(yǎng)病兩年,自己死了。
這份挨打可能還是輕的。那年冬天臘月的一天,天又陰又黑,刮著黑妖風(fēng),冷極了。她用干樹葉燒炕,燒多了,把炕煙囪引燃了。炕很燙,人無法睡,席子下面支上了木板,鋪了褥子靠在墻上囫圇了一夜。當(dāng)時祖父暴跳起來,撈起牛鞭,就往她身上抽,邊抽邊罵,說她要引燃房子的。這樣一直鬧騰到后半夜。我也暗自心里很是惱她,也小聲責(zé)怪她。自然她是無處爭辯,無處可訴聲的。雞打頭鳴,她又起來推磨。而今我猜她當(dāng)時心里苦泉涌,只是無處流。
祖母一年喂兩個肉豬,一個母豬,還要養(yǎng)二窩豬崽。我的記憶中,她就是找豬草的女人。春提籃,夏背簍,秋冬背麻袋,佝僂著腰,清晨出門,天黑歸家。記得我上五年級的春天,葉子才頂芽,我跟著她去找豬草,走了很遠(yuǎn)的路,爬了很高的山,在一座荒無人跡山上,我倆捋樹葉,葉子不多,又往上爬。走著走著,我就心生膽怯,又覺無趣,怕狼蟲虎豹出沒傷害我倆,便哭鬧回家。她便用山上漿果哄我安靜,用很長時間,才填滿我倆的竹籃,回家時已是月牙斜墜東邊,F(xiàn)在想想她一個人在這空曠的山野,是怎樣渡過一年又一季。夏日來了,草兒長得茂,她得多找點,豬吃剩下的草,還可以曬糠。于是她便上午一背簍豬草,下午一背簍豬草。時常在陣雨過后,看見她一身泥水,背著滿筐滿簍萋萋的豬草,從大門搖晃進(jìn)來。她放下豬草,許是餓極了,先去鍋里吃點剩飯,洗鍋,換衣,伺候豬。也許她的風(fēng)濕心臟病就是這么來的。
暑假我也會和她一起找豬草,上午九十點,小孩家家怕驕陽。我騙祖母大人,先給我找滿筐,我再給她幫忙。等到我的滿了,天熱,又悶,我堅決不愿再找,自己背著豬草回家,留她一人在玉米地里。那時的玉米長得比人還高,田里又悶又燥,她一個人又要再呆二三小時,直到中午一兩點鐘,她背著像小山樣的豬草垛子回家。那可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也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其他人正在家里避暑睡午覺。夏往了,冬來了,附近的田里已沒有草了,她背著麻袋,遠(yuǎn)赴離家十幾里遠(yuǎn)的山溝里找。有時她歸來太遲,我便繞到村頭很遠(yuǎn)的路望她。許久彎折的雪路上一個黑色的人伴著風(fēng)雪歸來,在黑沉的墨色中,橫背麻袋。
記得小時候,冬天特別冷,我?guī)У氖腔疖囶^帽。每天早上提火爐上學(xué)。我瞌睡多,又不會生爐子。都是祖母大人把蜂窩煤爐子燒得旺旺的,在早操下后,準(zhǔn)時給我提到學(xué)校,順便捎帶一個烤的金黃的'土豆。似乎她走后,我再也沒吃到到過那么軟綿滾燙的烤土豆。我不用像別的孩子下課后掄火,所以我沒有被燒傷,臉總是干凈的,因此女老師喜歡我。早上放學(xué)后,常常是被凍得哭回家;丶液螅ⅠR鉆進(jìn)她的炕上,炕早已被她燒暖和,只等著她把飯端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是她的大小姐。沒有了她,我再也不是誰的大小姐了。
祖母大人終于病倒了,說是胸口難受。躺在床上,那時我在縣城上高一,帶她去縣醫(yī)院做心電圖,醫(yī)生說是心臟病,那天我給她買了一件灰色的衣服,她是極心歡喜,她姊姊來了穿給她看,姊姊也只來了那一次,祖母的微笑祥和也只有那一次。日子還是以前的日子,沒人關(guān)心這些,人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她依然睡在炕上,病事越來越重,那天天陰沉,大約下午三四點鐘,她起來上廁所,摔倒在冰涼的水泥院子里。誰也不知道,她走時究竟是怎么了。她去的日子是三月二十二日,我生的日子是七月二十二日,這可能就是上天給我們安排的生命之緣。第二天世界飛起鵝絨雪花,似乎也在為這樣一個從民國走來的女子抽泣。離四月天不遠(yuǎn)了,可是春天來了,又能怎樣呢?那年我猜她大約六十一歲,她還不老,腰還是直的,發(fā)多半還是青的。
她走后,人們開箱翻找,她早已把自己和祖父的老衣,按傳統(tǒng)的樣式和件數(shù)做好,箱角放著兩雙繡花鞋,一雙紅綢緞子面,上面繡著喜鵲鬧梅,一雙藍(lán)綢緞子面,上面繡著梅枝,鞋底是一簇荷花,俏模俏樣,針腳及其細(xì)密勻整。一個民國女子的愛情呀,讓人哽咽。臨走,她還沒忘她嘴里的白胡子老漢,只是這個白胡子老漢,這個家沒有給她更多的溫情關(guān)心和愛。
她沒有告訴我她姓甚名誰,出生日期。沒有留一幀照片,也沒有給我留念物。她走時,悄悄地把她不再穿的衣物,針線笸籮都燒炕了,唯一留下的就是她臨走時要穿的壽衣。
現(xiàn)在我在懷念一個民國初期的女子,我也會死的,我走了后,她就徹底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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