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人空山，過雨采萍”
“詩是內(nèi)心藏深處成熟起來的種籽”（杜金）。
“我怎么寫起詩來了”？！（哈尼已逝詩人陳強）
——2004年躺在昆明的一家醫(yī)院病房里、剛與死神擦身而過的陳強（生前我忘了問他的哈尼族名字），覺得“宛若轉(zhuǎn)世”，從前的滋味和風景全變了：“那個豪情萬丈，不甘示弱、敢挑戰(zhàn)、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人漸漸遠去了，一個被真實、被往事充斥心靈、常常被悲憫纏住的人慢慢走近我”（陳強的隨筆《那些日子》）——那個曾從遙遠的元陽梯田走出的哈尼青年，那個曾在茫茫哀牢山寨8年秉燭夜讀的鄉(xiāng)村教師，那個考入小城里勤勉工作的青年職員，之后又歷經(jīng)無邊的人和事的中年人，開始憶舊，開始寫詩，——試試寫寫我自己吧！所思所想、所夢所依、故土親 人、山河田土……他轉(zhuǎn)向了繆斯女神，開始尋找另一方心靈休憩的安息地，凈土。
詩人陳強60年代出生于滇南哀牢山深處，一個哈尼山寨，一個普通的哈尼農(nóng)家，曾長期在本土的山村小學執(zhí)教，曾在傣族、瑤族、哈尼族的山寨都教過書，自青春時代喜愛文學，刻苦閱讀，寫有詩歌、散文等大量文學作品，詩歌以抒情短詩見長，受哈尼古歌等影響，語言簡潔，透出智慧，淡雅清新，作品曾在《詩刊》、《民族文學》、《人民日報》《邊疆文學》等發(fā)表，著有詩集《有一種憂傷穿過我的情感》《山村來信》《情愫》，曾為民間詩刊《詩紅河》主編，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等。
陳強的詩歌篇幅多數(shù)短小精煉，短的十句八句，或三言五語，但卻常常擊中要害：人的精神，人的靈魂，人的鄉(xiāng)思，人對逝去的童年、少年、青春的致命懷念，人對消逝的父母和親人的永恒刻骨相思，人對消失和毀壞的出生地家園的無限惋惜……這一切構(gòu)成悲憫，“用悲憫之心歌唱”（著名哈尼族詩人 哥布），去寫“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著名作家評論家 范穩(wěn)），而寫法“跟別人寫的不大一樣，有點陌生感，不甚嫻熟，甚而有所生澀，但寫的不油，沒有近年來過分技術(shù)化，為寫詩而寫詩的壞毛?保ā妒??繁嗉?⑹?慫鏤奶危??虼耍?執(zhí)?凹以芭傘保ā??殘砜梢哉餉闖坪簦浚┑南執(zhí)??崾?順慮康氖??蓯敲勺乓徊恪暗??撓巧恕保?盟?約旱氖?淥怠壩幸恢鐘巧舜┕?業(yè)那楦小薄??
試看這首憶舊與寫故土的《生長地》—— ( )
“這是紅河南岸的哀牢山南段
這是哀牢山南段的一匹山梁
這是山梁上的一個村莊
這是村莊里的一間茅屋
這間茅屋在村東頭
四季里飄蕩著炊煙
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將出生地告訴別人
因為這間茅屋的主人走了
我哭的時候泄露了秘密”
這首詩含蓄，“因為這間茅屋的主人走了，我哭的時候泄露了秘密”（故人辭世），本來還有許多話，沒有說。茅屋的主人是誰呢？不說。我們已和作者一樣感同身受了。這里有蝕骨的憂傷，懷戀，誰沒有一個“出生”的地方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逝水流年，傷心欲絕。而這一切的“共性”，就是每個人有一天都必得體歷的蒼茫。陳強說：我們不能建設(shè)一個新家毀掉一個（舊的）家園。這首詩也凸顯對鄉(xiāng)土的擁抱情結(jié)。古人的意思：老年花似霧中看，少年登樓盡是詩。中年才開始寫詩，最易感滄桑，前面“追憶逝水年華”（普魯斯特），后邊又痛感“今是而昨非”。
高爾基認為：“悲憫情懷是人性純潔的表現(xiàn)”——或用今天的話說，是人性純潔的清洗劑。
欣賞一首——應(yīng)是描摹從前哈尼故鄉(xiāng)的——《盛大無比》：
“盛大無比
我像一只夜鶯被收藏
一對情侶依偎櫻桃樹下
被月光朦朧
我輕輕歌唱
歌頌愛情
今夜
盛大無比”
這首詩說了什么呢？似乎沒說什么。真的沒說什么嗎？又似乎一切都說完了。這就是這位哈尼詩人的短詩特點：含蓄、節(jié)制、欲言又止、戛然而止。
——許多人寫詩被一個個“發(fā)表樣式”給框住了，不敢自由，不敢自說自話，一拿起筆來就先想到別人是怎么寫的，這個過程中一首詩的“自由”度及創(chuàng)造力被抹殺了。
哈尼族的現(xiàn)代詩人，一般都是從從幼小先學說民族語言（口語），后轉(zhuǎn)換成漢語言（讀寫），最后才從事漢語寫作的——這其中經(jīng)歷一個近乎神秘的語言轉(zhuǎn)換過程——所以這樣寫出的詩歌，反而可能更耐讀，更有新的“語言生成”性特點，或語言移植過程中的“嫁接性”特色，因而也更加新鮮，活潑，及接近原初的創(chuàng)造力。他的詩歌受到古老的哈尼語言、文字、神話、童謠等的影響，而出生于高高的山寨頂上的哈尼村莊的事實，使他眼里看到、聽到、及感受到的，的確有別于一般平原與鄉(xiāng)鎮(zhèn)或城市出生的詩人，這里的風光與環(huán)境有偏遠、陌生、民俗水土殊于他方之處，這里有一種獨有的地理因素。而一旦作用于文化，就結(jié)出了一顆不可替代的甘美果實（——這似乎是存活于童話一隅里的部落）。
引錄他的《在幸福山崗》：（似乎聽到一首優(yōu)美哈尼古歌在搖蕩�。�
“在幸福山岡
聞到漿果飄香
星星在天穹里閃爍
火塘燃燒出清香
你的話語動聽
你的歌聲悅耳
我們講故事
講著講著
黎明來到了
我們站在幸福山岡上
迎接旭日冉冉升起”
只有一個生活在那里的人，才能描述出這種時刻：山崗——是幸福的，漿果——是馥郁的，火塘——燃燒著清香的干柴草，星星、歌聲——都從天際蒼穹里劃過，呵呵，還有故事，古老的甜蜜的哈尼的情歌燃燒，這不是“幸福山岡”么？在哪里？在遙遠的滇南，在紅河水滾滾向南流去的山高林密之處，在神秘的消逝不返的歲月腹深處……
“我的.故鄉(xiāng)在那漂浮著美麗云彩的地方”（勒納爾）
每一個詩人，都終有一天得攀登哲理思考的天梯，“路漫漫其修遠兮”，不過思考的角度不同，時代、生活背景不同而已，但思考的終極意義是一致的。一個詩人，總有一次會反省：什么是詩歌？我為什么寫？怎么寫？
回答一次深深的思索，《詩人》：
“我接到繆斯的指令
與世間的一只巨蟒共舞
不——是一場戰(zhàn)斗
結(jié)果 我輸了
我對巨蟒說
你可以吃掉我的肉
你要把骨頭還給我
我是繆斯的使者
執(zhí)著露骨的事業(yè)”
這首與一般詩歌中的歌唱靈感、稱頌詩篇之美之浪漫等迥然不同，而是類比成“髑髏之舞”，與一條巨蟒相搏，想象奇特，給人留下很深印象。這首詩擊中創(chuàng)作的艱辛、痛苦、無望的搏斗，勾勒出詩的誕生如同孕婦誕產(chǎn)一樣艱難的過程。
“寫一首好詩，并不比建造一座城邦容易”（歐洲作家的形容）。
另一首也是與寫詩有關(guān)的，名《寫詩的悲哀》：
“一有感覺
我就寫詩
有的寫給你
有的寫給生活
每當寫完一首
不用去想
你是我最渴望的第一讀者
你總是不在
我的詩
誰還會用心去讀”
阿赫瑪托娃認為，詩歌是高貴的事業(yè)，她曾說，我的一首詩“寧可讓一個人讀一千遍，也不愿讓一千個人每人只讀一遍”。聶魯達說“吟唱詩歌不會勞而無功”，古今中外的詩人大都曾歌頌過寫詩，歌頌過繆斯和靈感，“當詩人走進大地的田野，所有的樂器都無比歡欣”（雨果），可是瞬間科技的力量和世界的萬變潮流嬗變使詩人不再耀眼，往昔的桂冠和光環(huán)不再，誰還在做苦苦的“最后的麥田守望者”？這首短詩用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直言了目下寫詩的邊緣化、不被關(guān)注、失語與尷尬，為之深惋……
讀過《詩經(jīng)》還記得，那里的四言詩、五言詩之美，曾怎樣地蠱惑過我們呵！但是現(xiàn)代自由詩卻句子越寫越長，而每個句子的詩意含量卻越來越稀?？贍蓯遣瘓?餳洌?執(zhí)??崾?順慮康氖?杞?辛艘恍┦笛椋?純從米釕俚奈淖鄭?懿荒鼙澩锍鍪?璧囊饉跡?
引一首他的《完美》：
“有山有水
有火有籽
若還有你
生活完美”
用四言來寫，信手拈來，饒有滋味。這是一個陶淵明似的想象：遠離塵世的爭執(zhí)、熙攘，生所無求，只要有——土地、種子、加你，就可以生活，完整與“完美”的生活——什么也不缺?短一ㄔ醇恰沸吹牟瘓褪欽飧齠?接籃愕拿位寐穡課?蘇飧雒尉澄頤歉凍雋艘簧?忠簧?＃ā妒ゾ?防鎰畛醯囊戀樵耙彩欽庵旨虻テ鈾氐納?睢?
“一襲紫衣
擊落長夜
一串念珠
滾落滿地“”（《入世》）
這一首寫出對出世、入世的理解，也是使用四言。人生煩勞，世事坎磨，“弄世界機關(guān)識破，叩天門意氣挫磨，人潦倒青山漫嵯峨，前面有千古遠，后頭有萬年多”（元代 張養(yǎng)浩）無常之速，勢如洶涌，光陰荏苒，四季輪回，而“生、老、?⑺饋保?罅秸咦罱詠???鬧占?逖椋?侍邐蜃釕睿?蚰罘?浚?砣豢?�。�?嘶剮垂?皇桌嗨頻摹惰蟾琛罰骸耙灰硅蟪??廾咼沃�。�?旁斗劍?咦弒卟辶?�。蕟軤�?塹靡晃慌分奘?慫擔骸凹詞股??魈旖崾??乙慘?暈業(yè)男∑還?髏紓 薄??餼褪瞧仗煜碌氖?碩月飯?聳賴娜忌招拍睢?
根據(jù)詩人的自述，他在遙遠的云南邊疆哀牢山里執(zhí)教期間，有位女教師曾訂閱一份《大眾電影》，大家都輪著看，據(jù)此看他并沒有機會或沒來得及看過只有大學圖書館才有的日本古典悱句，但他的一些短詩，卻似乎有悱句的要素，這說明悱句是一種理解力，是對于詩意的理解——
“從昨天起
我不再清醒
你離生活多遠
讓我如此蒼�！保ā哆h方》）
-
“凝望蒼山遠
不是山遠
誰在遠方” （《偶遇》）
這些小片段，短句，朦朧，誘人，一閃一爍，有點像日本古時悱句，似乎不完整？很久沒人這么“隨隨便便地寫幾句”了！我認為這是詩人寫給自己的，隨手記下，是頭腦里一晃遽去的閃念，是一根根詩歌飛快消逝的絲縷——斷句并不容易寫，要淬煉、精粹，尖銳地切割出經(jīng)驗，像將樹木軀干切割成一片片薄薄的木片（每一片要帶著木紋上和年輪�。�
佛學認為，悟，是人的精神開始走向澈悟的境界。悟，是什么？體悟、領(lǐng)悟、頓覺，一瞬間的懵懂混沌初開�！耙磺杏袨榉�，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金剛經(jīng)》）。一個詩人，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歲月，閱歷了人生萬象，千番風雨，百種滄�！惺裁词斋@呢？“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久病故人疏”“官應(yīng)老病休”，閱盡繁華，露出世相，而最經(jīng)得起時間淘驗的原來只有平凡，只有市廛煙火，只有真、善、美三字。
請看一首的詩人的《富饒》：
“有人有衣有祿
有人燈紅酒綠
而我一直受窮
遇上你——這個窮人
我開始——富饒”
啊啊，這是一個什么樣神奇的“窮人”呢？！是神話里阿里巴巴的故事嗎，在哪里？他帶來的寶貝，竟使“我”這個一直受窮的人看到希望曙光，也變得富饒起來！我們的一生，不就在苦苦尋覓這樣耀眼的光芒么。這里有追索，有對現(xiàn)世對紅塵的深刻理解、洞穿，進而精神開始攀援升華。這首詩也有點像一個寓言，包括深沉的哲想。（詩人除了關(guān)心自己，還要更加關(guān)心這個世界——對大地生活艱難深度的本源性認識）（這也許是詩人在回顧青年時代早期理想的神話）但這在今天是一首難得的詩。
再看一首短詩《難》：
“一世紅塵
被一場素宴清醒
一生定下的決心
被一瞬崩潰”
是“在劫”難逃么？是蝕骨腐蝕的考驗么？短短四行，總結(jié)人生，古往今來，諸種之難，苦海無邊，醒悟見岸，也類似古時候的戒詩及勸世箴言。
詩歌提供深沉的人類生活經(jīng)驗，澄清渾濁，增長聰�！妒朗氯绱恕罚�
“世事如此
有別天壤
就像你我
千言萬語不嫌多
沉默寡言不嫌少”
最后欣賞一首《我總是放棄》，（無論窮人或富人，失意或聞達，都有一天必得經(jīng)歷）——
“我總是放棄
避開誘惑和貪婪
為此
我耗盡一生
也收獲一生”
舍得、得失。放棄既收獲。酒喝半熏，花看半妍。適可而止。云卷云舒�！拔液谋M一生，也收獲一生”。
“真予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萍”（司空圖《詩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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